冬至的雪刚过,育苗圃的温室里却暖得像春天。阿月踩着碎雪推开玻璃门时,一股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热气扑面而来,让冻得发红的鼻尖瞬间舒展开。最角落的旧瓷盆里,那株“火焰雪”月季正开得热闹——红粉渐变的主花旁边,又抽出两朵小小的白花,像缀在火苗边的雪粒,在恒温灯的光照下泛着温润的光。
“又开了两朵呢。”苏沐雪正用软尺量花径,卷尺在花瓣上轻轻一绕,刻度停在三寸七分,“比上一朵大了半分,看来羊粪肥起作用了。”她翻开记录本,在“火焰雪”那页添了行小字:“冬至后三日,次花绽放,花径三寸七,红白相衬更艳。”
阿月凑过去,指尖悬在花瓣上方,不敢真的碰——这花瓣薄得像蝉翼,红粉交界处晕染得自然,像她娘生前绣的桃花帕子。“它好像知道咱们在等,”她轻声说,“前两天下雪时还只是花苞,今天就全撑开了。”
“植物比人懂时节。”楚嫣然端着托盘走进来,盘里是刚调配好的营养液,“张叔说‘冬至阳生,花知春意’,这时候开花的,都是憋着劲儿要迎春的。”她用滴管往盆土边缘滴营养液,动作轻柔得像给婴儿喂药,“一次只能滴五滴,多了会烧根,就像人补过头反而上火。”
林峰扛着捆干松枝进来,松针上还沾着雪,一进温室就化出细小的水珠。“给温室补点温,”他把松枝塞进角落的暖炉,火星“噼啪”溅起,映得他眉毛上的雪粒亮晶晶的,“刚才去菜窖看了,你种的萝卜长得瓷实,拔了两个,中午炖萝卜汤喝。”
“真的能拔了?”阿月眼睛一亮,她种的心里美萝卜,从冒缨子那天起就盼着收获,算下来正好三个月。
“我捏了捏缨子底下的土,硬邦邦的,准是个大的。”林峰笑着说,“张叔还说,要不是你天天给它们唱歌,估计长不了这么快。”
阿月脸一红,转身去看嫁接苗。除了“火焰雪”,另外两株也抽出了新芽,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楚嫣然接的那株“月光”月季,枝条上缠着的棉布条松了,接口处冒出圈嫩绿色的愈伤组织,像给枝条系了个翡翠环。“这是长牢了吧?”她指着愈伤组织问。
“可不是,”楚嫣然走过来,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硬邦邦的,比麻绳捆得还结实。等开春就能把布条拆了,让它自由生长。”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工具架上取下把小剪刀,“得把旁边的侧芽剪掉,养分要集中供给主枝,不然开花会受影响。”
剪刀“咔嚓”一声,多余的侧芽应声而落。阿月看着落在托盘里的嫩芽,忽然有点心疼:“这些芽还能活吗?”
“当然能。”苏沐雪捡起嫩芽,往生根粉溶液里一泡,“这是‘月光’的芽,扦插在沙土里,保持湿润,开春就能长出新苗。植物的生命力,比咱们想的顽强多了。”
中午炖萝卜汤时,阿月自告奋勇要露一手。她把林峰拔来的心里美萝卜洗干净,切开时“咔嚓”一声脆响,红白相间的萝卜肉里立刻渗出清甜的汁水。“这萝卜长得真周正,”她把萝卜切成滚刀块,放进陶罐里,“比镇上菜市场买的水灵多了。”
“那是你照顾得好。”楚嫣然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红,“从催芽到分秧,再到追肥,哪步都没落下,比照顾自己还上心。”
萝卜汤炖得咕嘟作响时,张叔踩着雪来了,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棵带着冰碴的白菜。“刚从地窖取的,”他把白菜放在灶台上,“给你们添个菜,用辣油拌着吃,解腻。”他看见温室里的“火焰雪”,眼睛一亮,拄着拐杖走过去,“这花养得好!比你太奶奶当年那株‘双色牡丹’还精神。”
“张叔,您给这花起个正经名字吧。”阿月凑过去说,“孩子们叫它‘火焰雪’,虽然好听,总觉得少点什么。”
张叔摸着胡须,围着花盆转了两圈,目光在红白花瓣上打了个转:“红的像霞,白的像云,就叫‘霞云缀’吧。既记着它红粉渐变的样,也藏着点云卷云舒的自在。”
“霞云缀……”阿月在心里默念一遍,觉得这名字像首小诗,“真好听。”
苏沐雪赶紧在记录本上记下:“冬至,‘火焰雪’定名‘霞云缀’,张叔赐名,取‘霞红缀云白’之意。”她画了朵小小的花,旁边标着“此花承两株之性,亦展独姿”。
喝萝卜汤时,张叔说起了太奶奶嫁接的往事:“当年你太奶奶为了嫁出‘双色牡丹’,试了七次才成。前六次不是接穗枯了,就是砧木烂了,最后一次把自己陪嫁的银簪子剪了,融在蜂蜡里涂伤口,说是‘银能辟邪,护着花活’。”
“真的用了银簪子?”阿月惊讶地睁大眼睛。
“可不是,”张叔笑着说,“那株牡丹后来开了三年,每年都有红白两色花,成了镇上的奇景。后来你太奶奶去世,那花就慢慢枯了,像是跟着走了似的。”他喝了口萝卜汤,“现在看到你这‘霞云缀’,倒像那牡丹又活过来了,只是换了个模样。”
阿月听得入神,忽然放下汤碗,跑到温室里,从“霞云缀”的花盆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红布包——里面的半颗绣花针还在,针身上的锈迹被潮气浸得更明显了。“张叔,这个能像银簪子那样护着花吗?”她举着布包问。
“心诚就管用。”张叔看着她手里的布包,眼里泛起点泪光,“你娘的针,比银簪子金贵。”
下午雪停了,阳光透过温室的玻璃照在“霞云缀”上,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阿月把那半颗绣花针重新埋回土里,这次特意埋在离根须最近的地方。“娘,您可得护着它,”她轻声说,“让它年年开花,开得比太奶奶的牡丹还好看。”
楚嫣然她们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外面翻整来年的育苗土。林峰把腐叶土、园土和河沙按比例拌匀,苏沐雪往里面掺了些腐熟的豆饼肥,楚嫣然则用筛子把土过了一遍,确保没有硬块。“开春就能育新苗了,”楚嫣然拍了拍手上的土,“阿月说想学嫁接梅花,咱们得提前准备好砧木。”
“我去后山挖野山桃根,”林峰说,“山桃砧木亲和力强,嫁接梅花最合适。”
苏沐雪翻开新的育苗计划:“我列了个清单,除了梅花,还想试试嫁接茶花和杜鹃,要是能成,明年春天圃里就能成花市了。”
阿月从温室里出来时,正好听见她们的话,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我能都学吗?”
“当然能,”楚嫣然笑着说,“只要你想学,咱们就一起试。张叔说了,育苗圃的花,就该有百样颜色,千种姿态。”
夕阳西下时,温室里的恒温灯亮了起来,暖黄色的光照着“霞云缀”,让那抹红粉在暮色里更显温柔。阿月给花浇了最后一次水,水珠落在花瓣上,像给花缀了串珍珠。她知道,这株花只是开始——往后的每个春夏秋冬,她都会在这里嫁接出更多的“霞云缀”,让太奶奶的手艺、娘的念想,还有自己的期待,都像这月季一样,在时光里开出越来越绚烂的花。
离开温室前,阿月回头望了一眼。“霞云缀”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像幅流动的画。她忽然觉得,育苗圃的冬天从来都不冷,因为总有那么些带着温度的人和事,像这温室里的花,在寒枝上悄悄孕育着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