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头顶时,酱缸上的白纱布被晒得发烫。阿月戴着草帽蹲在缸边,手里攥着根枣木耙子,正一下下翻动缸里的酱坯——深褐色的酱体裹着细碎的辣椒和花椒,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凑近了闻,能闻到粮食发酵后的醇厚香气,混着点微辣的冲劲。
“得趁着正午的太阳翻一遍,”张叔站在廊下指点,手里摇着蒲扇,“这酱就像人,得见见强光,透透气,不然闷在缸里要坏的。”他脚边放着个粗瓷大碗,碗里盛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水面浮着片荷叶,是小毛豆早上摘来的。
阿月应着,耙子插进酱坯里,带出长长的丝。这缸酱是开春时做的,用的是去年收的黄豆,泡了三天,煮得面面的,拌上盐和香料,封在缸里晒了两个多月,现在正是发酵最关键的时候。她想起太奶奶《食记》里的话:“酱晒得越足,性子越稳,吃着才不燥。”
“阿月姐,我来帮你!”小毛豆从屋里跑出来,手里举着个小耙子——那是林峰用边角料给他做的,比阿月的小了一半,木柄上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豆”字。他学着阿月的样子往酱缸里插,结果耙子卡在酱里拔不出来,急得脸通红。
“慢着点,”阿月笑着帮他把耙子抽出来,在他手心里吐了点唾沫搓了搓,“沾了酱要先擦干净,不然会黏住。你看,像这样顺着一个方向翻,酱才不会结块。”
小毛豆跟着学,耙子在酱缸里划出浅痕,酱坯上的白霜(那是发酵好的标志)被搅开,散出更浓的香气。不远处的篱笆外,林峰正和楚嫣然翻晒去年的腊鱼,竹竿上挂满了橙红色的鱼干,风吹过,带着咸香的味道飘过来,和酱香缠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张叔,”阿月直起身,捶了捶腰,“太奶奶的《食记》里说,翻酱时要‘见光不见雨’,这几天看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要不要提前搭个棚子?”
张叔扇着蒲扇走到缸边,抓起一把酱坯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点点头:“嗯,酱味正得很,再晒半个月就能加新料了。棚子得搭,就用去年的竹架,蒙上油布,既能挡雨又不挡太阳,正好。”他顿了顿,指着酱里的辣椒碎,“对了,上次让你留的小米辣该腌好了吧?下午拌进去,添点鲜辣气。”
“早腌上了,”楚嫣然的声音从篱笆那边传来,她手里拎着串腊鱼,正往竹竿上挂,“在坛子里泡了二十天,早上尝了个,酸脆得很,配酱刚好。”
林峰接话:“我去仓库把竹架搬出来,下午就搭棚子。对了阿月,王婶刚才来送枣花蜜,说新酿的蜜最甜,让你去拿呢。”
“知道了,”阿月应着,又叮嘱小毛豆,“你别翻了,去把院角的紫苏摘点来,等下拌酱时撒点,太奶奶说紫苏能解酱的火气。”
小毛豆领了任务,颠颠地跑了。阿月看着他的背影笑,这孩子前阵子还总惦记着出去玩,这阵跟着翻酱、摘菜,倒慢慢坐得住了。她继续翻动酱坯,耙子划过缸壁,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给酱坯唱着歌。
中午吃饭时,桌上多了盘新腌的黄瓜,脆生生的,拌着少许现熬的酱,咸香中带着清爽。小毛豆一口黄瓜一口馒头,吃得不亦乐乎,嘴角沾着酱渣也没察觉。
“慢点吃,”楚嫣然给他擦了擦嘴,“下午还要搭棚子,别噎着。”
张叔喝着米酒,慢悠悠地说:“这酱啊,就像过日子,急不得。你看这黄豆,从泡、煮、拌、晒,少了哪一步都不成。去年李婶家的酱发苦,就是煮豆子时没煮透,急着拌料,结果底子没打好。”
阿月点头:“我记着呢,太奶奶书上写‘煮豆要三沸三凉’,我今年特意守在灶台边,沸一次晾一次,光煮豆子就用了大半天。”
林峰啃着馒头,含糊地说:“难怪这酱闻着就不一样,比镇上酱园卖的香多了。等晒好了,装几坛给王婶她们分分,去年她们送的芥菜可帮了大忙。”
“应该的,”阿月笑着说,“到时候再烙些薄饼,卷着酱和腊鱼,肯定好吃。”
下午搭棚子时,太阳正毒。林峰扛着竹架,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往下滴,阿月递过凉毛巾:“歇会儿吧,喝口水。”
林峰接过毛巾擦了把脸,咧嘴笑:“没事,这点活算啥。你看这竹架还挺结实,去年刷的桐油没掉,今年再补一层,能用到来年。”
楚嫣然端着水盆过来,里面泡着西瓜皮:“擦擦脸,凉快。我刚去王婶家拿蜜,她还问酱晒得咋样了,说要跟你学手艺呢。”
“她那性子急,怕是熬不住,”阿月笑着说,“不过要是真想学,我就把太奶奶的《食记》借她看看。”
棚子搭得很快,竹竿架成三角形,蒙上油布,刚好罩在酱缸上方,既能挡住雨水,又能让阳光从油布的细缝里漏进来,落在酱坯上,像撒了把碎金。小毛豆摘的紫苏被晾在棚子下,紫莹莹的叶子散发着清香,和酱的醇厚气息混在一起,格外特别。
傍晚时,阿月把腌好的小米辣切碎,拌进酱缸里。鲜红的辣椒碎落在深褐色的酱坯上,像撒了把火苗,瞬间让整缸酱活了起来。她又撒上晒干的紫苏末,用耙子轻轻拌匀,动作轻得像在哄孩子。
“这样就成了?”小毛豆蹲在旁边看,眼睛瞪得圆圆的。
“还得晒,”阿月擦了擦手,“等酱坯变得像绸缎一样亮,舀一勺能拉出丝,就真成了。到时候给你做酱肉包,管够。”
小毛豆欢呼一声,又跑去给腊鱼翻面了。阿月看着酱缸上的棚子,油布被风吹得轻轻鼓起来,像个透明的帐篷。酱坯在棚子下安静地发酵,吸收着阳光和晚风,慢慢酝酿着属于这个夏天的味道。
张叔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依旧摇着蒲扇:“看这光景,今年的酱能成精品。你太奶奶要是在,肯定高兴。”
阿月望着酱缸,心里暖暖的。太奶奶的《食记》翻得卷了边,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但那些关于食物的智慧,关于日子的耐心,却像这酱一样,在时光里慢慢沉淀,越来越醇厚。
夜色降临时,酱缸被月光照着,泛着柔和的光。阿月给缸口盖上纱布,防止虫子进去。远处传来蝉鸣,近处有风吹过棚子的“呼呼”声,酱缸里仿佛也有细碎的声响,那是微生物在努力工作,是时间在悄悄酿造。
她忽然想起太奶奶写在《食记》最后一页的话:“食物记着时光的味,人记着食物的暖。”此刻看着这缸慢慢发酵的酱,看着院里晾着的腊鱼,看着廊下逗蛐蛐的小毛豆,忽然就懂了——所谓日子,不过是有人一起,慢慢熬煮,细细品尝,把每一份用心都酿成难忘的味。
明天,又该早起翻酱了。阿月想着,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走,楚嫣然说晚上要煮绿豆汤,加了张叔带来的冰糖,凉透了喝,最是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