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的余威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在印度洋墨绿色的海面上拖曳出长长的、浑浊的尾迹。“华盛顿号”庞大的船体带着满身伤痕和疲惫,在起伏的波浪中驶向斯里兰卡这颗“印度洋上的明珠”。阳光重新变得炽烈,驱散了些许连日的阴霾,却驱不散船上凝固的沉重空气。孙慧的失踪和“林秀”的消失,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当科伦坡港郁郁葱葱的轮廓终于出现在海平线上时,甲板上挤满了渴望陆地气息的学生。然而,我站在顶层,看着那片异国的绿色,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疏离。
“不打算下去看看?”李若薇轻声问,她的手依旧有些凉。风暴的恐怖和接踵而至的凶险,让她的眉宇间染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我摇摇头,目光扫过下方翘首以盼的学生人群,语气不容置疑:“让他们分批下去,透透气,买点新鲜果蔬,老驴你亲自带队,多带些人手,务必保证安全,快去快回。我们,”我握住妻子的手,“就在甲板上晒晒太阳,挺好。” 我不敢再冒险。那个消失的女间谍如同幽灵,谁知道她是否还潜伏在暗处,等待下一个混乱的机会?岸上陌生的环境,更容易滋生不可控的风险。
宋老驴的大嗓门很快在甲板上响起:“都听好了!想下船放风的,排好队!十人一组,每组两个护卫跟着!只准在码头集市那片转悠,买点吃的用的,敢乱跑惹事的,老子直接把你腿打折扔海里喂鱼!听见没?!” 他点了十几个护村队员,又拉上了杨梅生。张熊大则沉默地站在我身后,如同一尊守护神只的青铜雕像,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整个甲板和登船口。
学生们在严密的看护下分批上岸。我和李若薇则留在顶层甲板。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驱散着连日的湿冷。李若薇靠在躺椅上,闭着眼,似乎在小憩。我坐在一旁,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远处碧蓝的海水和忙碌的港口,但眼角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放在自己脚边那个厚实坚固的牛皮公文包。公文包的金属搭扣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那里面的图纸和文件,是风暴和暗杀都无法摧毁的目标,是此行的核心,也是所有危险的源头。
几小时后,宋老驴一行人带着大筐新鲜的热带水果和蔬菜回来了,也带回了岸上短暂的、带着异域香料气息的喧嚣片段。邮轮再次鸣笛启航,离开科伦坡,驶入更加辽阔也似乎更加平静的阿拉伯海。
航程继续。六天的时间在单调的海浪声中流逝。游轮驶过阿拉伯海,进入狭窄而炎热如熔炉的红海。两岸是连绵不断、荒凉贫瘠的赭红色山峦,在炽烈的阳光下蒸腾着热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带着矿物气息的灼热。
船长下令在桅杆上升起了三面巨大的旗帜——星条旗、米字旗和三色旗。红海狭窄的水道,是欧洲殖民帝国连接东方财富的生命线,悬挂这三面旗帜,如同在这片敏感水域亮出了一张无形的通行证,宣示着这艘船处于最强大的保护伞之下。
我站在甲板上,看着那三面在热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强大的保护?他需要的,从来只是自身的力量与警惕。
穿越红海,通过狭窄繁忙的苏伊士运河,当邮轮终于驶入那片深邃、蔚蓝、以温和着称的地中海时,时间又过去了两天半。船上的气氛,仿佛也随着这平稳如镜的海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海风变得和煦,带着南欧特有的、阳光烘烤过的橄榄树和海洋的气息。天空是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蓝,海面平滑如巨大的蓝宝石,只有船艏犁开的白色浪花在阳光下跳跃。连续数日的惊魂未定、风暴摧残和压抑的猜忌,似乎被这明媚的阳光和温暖的海风悄然融化了不少。
舱室里,重新响起了久违的谈笑声,甚至有人轻声哼起了家乡的小调。甲板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凭栏远眺,指着偶尔掠过的海鸥和远处模糊的陆地轮廓,兴奋地议论着。有人拿出书,在阳光下安静地阅读。连一直紧绷着脸的护卫们,神情也稍稍放松了些,巡逻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重如铁。
“快到欧洲了……” “听说马赛的鱼汤特别鲜美……” “真想快点踏上岸,看看法兰西是什么样子……” 细碎的交谈声随风飘来,带着对终点的憧憬,冲淡了航程的血腥记忆。
我和李若薇也在甲板上散步。李若薇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偶尔还会指着海天相接处飞过的一群海鸟,对丈夫露出浅浅的笑意。我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但眼底深处的警惕从未消散。我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目光却依旧习惯性地扫过周围的人群,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放松的学生。
公文包依旧在他手边,或者由张熊大寸步不离地提着。他注意到,自从进入地中海后,张熊大魁梧的身影似乎离自己更近了些,那双总是低垂着看路的小眼睛,抬起的频率也更高了,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特别是那些看似无意靠近的女性学生。
“熊大,感觉不对?”在一次散步间歇,我低声问。
张熊大沉默地点点头,目光投向不远处一群正在说笑的女学生,声音压得极低:“太干净了。”
“嗯?”我没明白。
“那个‘林秀’,”张熊大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像水汽,蒸发了。但东西,”他下巴几不可察地朝我的公文包方向点了点,“还在。蛇,不会死心。”他言简意赅,意思却再明白不过:那个女间谍可能伪装成其他身份潜伏着,或者船上还有他们没发现的第三个人!目标始终是那份关乎国运的技术蓝图!
我心中一凛,刚刚松弛的弦瞬间再次绷紧。张熊大的直觉,往往比最缜密的推理更值得信赖。我拍了拍张熊大厚实的肩膀:“眼睛再亮点。最后几天了,不能功亏一篑。”
地中海平静的航行又持续了八天。每一天都风和日丽,海面像凝固的蓝色绸缎。距离目的地马赛越来越近,船上轻松愉快的气氛也愈发浓厚。学生们组织了小型的诗歌朗诵会,悠扬的小提琴声偶尔会从某个敞开的舷窗飘出。甚至连一向粗豪的宋老驴,也被这气氛感染,在巡视时对着紧张的学生咧嘴一笑:“慌个球!马上到地头了!洋婆子的大腿……呃,不是,洋人的面包在向你们招手了!”惹来一阵哄笑和护卫们的白眼。
然而,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仍在涌动。我的公文包,成了所有核心护卫目光无形的焦点。它出现在餐厅,张熊大会像影子一样坐在邻桌;它出现在甲板躺椅旁,宋老驴庞大的身躯就会在附近“不经意”地晃悠;它被带回舱室,杨梅生会在通道里增加巡查的频次。
我本人也更加谨慎。他会在离开舱室时,仔细检查公文包密码锁的刻度是否被移动过,会在落座时,将它放在自己身体内侧,用腿挡住。一次在餐厅用晚餐,他将公文包放在脚边。一个端着餐盘、身形略显瘦小的女服务生(船上雇佣的少数外籍人员之一)脚步踉跄了一下,似乎被什么绊到,手中的汤碗朝着我的方向倾斜!
就在汤汁即将泼洒的瞬间,一直如同背景般站在我侧后方的张熊大,手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电般探出,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了服务生倾倒的餐盘边缘,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向下拂过,恰好挡在了公文包上方几厘米处。几滴滚烫的浓汤溅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小心。”张熊大低沉地说了一句,顺势将餐盘扶稳,同时用身体隔开了服务生和我。
服务生惊魂未定,连声道歉:“oh! pardon! pardon, monsieur!”(哦!抱歉!抱歉,先生!)她脸色煞白,眼神慌乱地看了一眼张熊大毫无表情的脸和我脚边的公文包,迅速低头收拾,匆匆离开。
我看着张熊大手背上迅速泛起的几点红痕,又瞥了一眼那服务生仓惶离去的背影,眼神微冷。是意外?还是又一次处心积虑的试探?地中海温暖的阳光下,无形的刀锋似乎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