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培训班引发的暗流,在青山公社表面平静的湖水下持续涌动,但对于大多数普通社员而言,生活依旧沿着固有的轨迹运行。夏日炎炎,田里的稻谷抽穗灌浆,空气里弥漫着湿热和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
陈江河白天在卫生所接诊,指导保健小组工作,一切如常,仿佛那场围绕他的风波从未发生。只有偶尔在无人注意时,他眼中会闪过一丝深思与凝重。
夜幕降临后,他的另一项工作才真正开始。
春婶家后院的破柴棚,经过他和狗娃的简单收拾,虽然依旧破败,却多了几分人气和药香。狗娃奶奶,姓王,如今能靠着墙慢慢坐起身,浑浊的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她知道了是陈江河救了她的命,每次见到他,都挣扎着想下跪道谢,被陈江河坚决拦住了。
“王奶奶,您安心养病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陈江河总是这样温和地劝慰。
今晚,陈江河过来复诊。王奶奶的脉象比之前有力了一些,沉细之中隐约透出一点根,如同久旱的土地终于渗入了一丝湿气。咳嗽也减轻了不少,痰音不再那么空洞吓人。
“好多了。”陈江河收起诊脉的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再调整一下方子,加上点健脾开胃的药,您要试着多吃点东西,身体才能恢复得快。”
狗娃在一旁听着,眼睛亮晶晶的,用力点头:“嗯!奶奶今天喝了半碗粥呢!”
陈江河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比刚见面时壮实了一点,脸上也有了点肉,眼神不再只有惊恐和绝望,多了些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灵动。
趁着狗娃去外面小解的空隙,一直沉默的王奶奶忽然压低声音,用她那依旧沙哑的嗓子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陈……陈大夫……大恩……不言谢……老婆子……没啥能报答的……”
她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塞到陈江河手里。
“这是……俺娘家……祖上传下来的……俺不识字……也看不懂……留着……也没用……您是有大学问的人……或许……有点用……”
陈江河愣了一下,入手感觉那油布包裹硬硬的,像是一本书册。他刚想推辞,王奶奶却用那双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恳切:“您……您一定收下……不然……俺心里……不安生……”
看着她那执拗而真诚的眼神,陈江河推辞的话咽了回去。他点点头,将那个小小的、带着老妇人体温的油布包小心地收进怀里:“好,王奶奶,我收下。您放心,我一定好好保管。”
王奶奶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狗娃回来后,陈江河像往常一样,给他奶奶行了针,留下调整好的药方和几包药材,又叮嘱了狗娃几句,便起身告辞。
回到卫生所,关紧门窗,陈江河才在煤油灯下,小心地打开了那个油布包。
油布里面,是一本线装、纸张泛黄脆弱的旧书。封面没有任何字迹,边缘磨损得厉害。
他轻轻翻开第一页。
没有书名,开篇就是一行行竖排的、用毛笔小楷写就的文字,夹杂着一些简单的人体经络穴位图示。字迹古朴,有些地方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
“……夫气者,生之充也,脉者,血之府也。察其盈亏,可知其病所……”
开篇是类似《黄帝内经》的基础理论,但论述的角度和深度,却似乎又有所不同,更加侧重于“气”的运行与调控。
陈江河凝神看了下去。越看,心中越是震惊。
这并非一本普通的医书!里面记载的,是一种极为古老和精妙的,关于引导、修炼和运用“内气”的法门,以及与之配套的、许多他闻所未闻的奇特针法和灸法!
其中一些理论,与他自身那奇异“气感”的体验隐隐契合,甚至解答了他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比如,为何他的气感对诊疗有辅助?书中提到“医者,意也,气也。以意领气,以气通经,则病邪无所遁形……”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指导手册!
书中还记载了几种失传已久的针灸秘术,如“烧山火”、“透天凉”等针法的具体操作和心法要诀,远比他前世在古籍残篇中看到的只言片语要详尽得多!
他如饥似渴地翻阅着,煤油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专注的脸庞。时间悄然流逝,直到灯油快要燃尽,灯光变得昏暗摇曳,他才猛然惊醒,合上了书册。
内心波涛汹涌!
这本无意中得来的旧书,其价值,根本无法估量!它可能是一个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医学流派的孤本传承!王奶奶说她娘家祖上是走方郎中,看来并非虚言,而且其祖上很可能并非普通的郎中,而是有着真传的隐世高人!
这份“报答”,实在太重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书用油布重新包好,找了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了起来。这本书,将是他最大的秘密和底牌,绝不能示于人前。
接下来的日子,陈江河的生活多了一项最重要的内容——研习那本无名的古医书。
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时间,揣摩书中的“内气”运行法门,结合自身的气感进行尝试。他发现,按照书中的方法引导气息,那丝温热的气流变得更加凝聚、听化,在经脉中运行的轨迹也愈发清晰可控。虽然进展缓慢,但他能感觉到,自身的精神和体力都在发生着细微而积极的改变。
他不敢贸然在病人身上尝试那些记载的秘传针法,但在给狗娃奶奶行针时,他会融入一些书中关于“以意领气”的心得,效果似乎比之前更好,王奶奶恢复的速度也加快了些。
这天夜里,他再次来到破柴棚。王奶奶已经能扶着墙慢慢走动几步了。陈江河在例行诊治后,状似无意地问起:“王奶奶,您娘家祖上,除了行医,还有没有留下别的什么?或者,有没有提过这本书的来历?”
王奶奶努力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俺娘去得早……就记得……俺爹说过……祖上是……从南边逃难过来的……这本书……好像……是师门的东西……嘱咐……不能外传……可惜……到俺爹那辈……就没人……学得会了……”
南边?师门?陈江河默默记下这些零碎的信息。这本书的来历,恐怕比想象的还要复杂。
他看着王奶奶和狗娃,心中感慨。一次出于医者本能的夜诊,救回两条性命,却意外得到了如此珍贵的传承。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缘分与因果。
“狗娃,”陈江河看向正在熬药的孩子,“想不想认字?学点医术?”
狗娃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可以吗?陈大夫……您……您愿意教我?”
“只要你肯学,我就教。”陈江河微笑着点点头。传授医术,将这份善意和知识传递下去,或许也是对王奶奶赠书之恩的一种回报。
破败的柴棚里,煤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也照亮了狗娃眼中重新燃起的、对于未来的希望。
陈江河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与力量。
外界的风波依旧未平,但他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根基和方向。无论明处的棋局如何变幻,他都将按照自己的节奏,稳步前行。
这柴棚里的微光,终有一日,或可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