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隔间的突发状况,像一块巨石投入池塘,让整个考核现场的气氛变得诡异而紧张。其他各间的考核暂时中止,评委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考生们则三五成群,议论纷纷,目光不时瞟向独自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的陈江河。
小张干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想凑过去问个究竟,又被卫生院的工作人员拦在外面。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主考和孙副局长一起走了过来。女主考的脸色依旧严肃,但看向陈江河的眼神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难以言说的复杂。
“陈江河同志,”女主考开口,声音平稳,“经过初步检查,三号模拟病人……确实存在药物中毒迹象,具体成分还在化验中。你刚才的判断……很及时,也很准确。”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鉴于这个突发情况,你的实操考核成绩,评委们经过合议,决定……直接评为优秀。”
直接评为优秀!
周围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这意味着,陈江河无需再进行后续的实操考核,就已经在这一环节拔得头筹!
然而,陈江河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喜色。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平静地看向孙副局长和女主考:“谢谢评委老师的肯定。我只是尽了一个医生的本分。不知道那位病人现在情况如何?雷公藤毒性猛烈,需要尽快对症解毒。”
他关心的,依然是病人的安危。这份镇定和医德,让女主考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孙副局长终于开口了,他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病人已经得到及时处理,没有生命危险。陈江河同志,你不仅医术过硬,临场应变能力和责任心也很强。很好!”
他拍了拍陈江河的肩膀,语气带着明显的欣赏:“这次考核,你表现非常突出。先回去休息吧,具体的结果,县局会统一公布。”
陈江河站起身,客气地表示了感谢,没有再多问一句关于考核或者那个“病人”来历的话。他知道,有些事,问也白问,反而落了下乘。
在小张干事又是兴奋又是疑惑的簇拥下,陈江河离开了县卫生院。回去的拖拉机上,小张干事兴奋地喋喋不休,说着“陈指导您可真厉害”、“这下肯定没问题了”之类的话。
陈江河只是淡淡地听着,目光投向道路两旁飞速后退的田野,心思却已飘远。
这次破局,看似漂亮,实则凶险。对方用这种手段,显然是下了决心要把他按下去。虽然被他侥幸识破,但梁子肯定是结下了。那个伪装成病人的老者,背后指使的人,能力恐怕不小。
孙副局长的态度也值得玩味。他看似欣赏,但那份欣赏背后,是否也藏着利用或者其他目的?
回到青山公社,李为民早已得到消息,在公社大院门口等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和得意。
“好!好啊!江河!你可真是给咱们公社长脸了!”李为民用力拍着陈江河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没问题!这下看谁还敢说闲话!”
他拉着陈江河进了办公室,详细询问了考核的经过,尤其是三号隔间发生的事情。陈江河删繁就简,只说是自己碰巧看出了病人症状有异,怀疑是药物中毒,并未提及任何关于阴谋的猜测。
李为民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称奇:“好!眼力够毒!心思够细!这下,孙局长那边更是要高看你一眼了!”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我听说,为了你这个名额,孙局长在局里可是顶了不小的压力。这次你考核成绩这么突出,我看啊,这事八成是稳了!”
陈江河附和着笑了笑,心中却不以为然。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
果然,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县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考核从未发生过。
陈江河依旧每日在卫生所忙碌,教导狗娃,夜晚修炼不辍。他像一只警觉的猎豹,在宁静中等待着下一次风暴的来临。
第三天下午,一辆吉普车再次驶入了青山公社,停在了卫生所门口。
这一次,从车上下来的只有孙副局长和他的秘书。
李为民闻讯赶来,热情地将孙副局长迎进公社大院。孙副局长却摆摆手,笑着说:“老李,我就不去你那儿坐了。这次来,是专门找陈江河同志谈点事情。”
李为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好好好,那你们谈,你们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江河一眼,转身离开了。
孙副局长让秘书在外面等着,自己和陈江河走进了卫生所。
他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土坯房,目光在墙上的奖状和那个掉漆的药柜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基层的条件,还是艰苦啊。”
陈江河给他倒了碗水,没有说话。
孙副局长在唯一的木凳上坐下,看着陈江河,开门见山:“江河同志,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上次考核的事情,你处理得很好,避免了严重的医疗事故。这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错,你确实是个人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县卫生院,需要你这样有潜力、有担当的年轻人。我这次来,是代表县卫生局,正式向你发出邀请,希望你能调到县卫生院工作。我们可以给你争取一个正式的编制,先从住院医师做起,以后有机会,还可以推荐你去地区甚至省里进修。”
正式的编制!县卫生院!
这无疑是比那个培训班更具诱惑力的橄榄枝!意味着他从此端上了铁饭碗,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进入了体制内,社会地位和未来发展都将截然不同!
孙副局长看着陈江河,等待着他的回应,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他相信,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条件。
陈江河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
调去县卫生院?进入那个关系更复杂、目光更集中的地方?
他想起考核中的那个“病人”,想起李为民那隐含警告的“关心”,想起破柴棚里那依赖他的目光,想起自己暗中积累的那些药材和那本神秘的古医书……
县卫生院,或许是一条更光明的路,但也可能是一个更大的牢笼。在那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更多限制,他那些“暗处”的计划将更难实施。而且,一旦卷入县里更复杂的派系斗争,他这毫无根基的小人物,很可能成为最先被牺牲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他追求的,不仅仅是安稳和编制。他渴望的是更广阔的天地,是能真正自由施展所学,甚至……探寻医学更高境界的可能。县卫生院,能给吗?
他抬起头,看向孙副局长,脸上露出感激又带着些许遗憾的复杂表情:“孙局长,非常感谢您的看重和厚爱!能去县卫生院工作,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孙副局长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但陈江河话锋一转:“只是……我们公社李书记对我有知遇之恩,保健小组的工作也刚刚起步,很多社员都信任我,离不开我。这个时候我要是走了,实在是……于心不安。而且,我自知基础还差得远,去了县里,怕给您和卫生院丢脸。所以……”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孙局长,能不能……让我再在基层锻炼一段时间?等我把手头的工作都理顺了,基础再打牢一些,如果到时候您还觉得我行,我一定听从组织安排!”
又是类似的借口,类似的以退为进!
孙副局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陈江河,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虚伪或者以退为进的痕迹。
但陈江河的表情无比真诚,眼神清澈,带着年轻人应有的惶恐和对领导的尊敬,看不出丝毫破绽。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孙副局长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目光锐利如刀。
陈江河坦然与他对视,心跳平稳。
良久,孙副局长忽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有些冷:“好,很好。不慕虚荣,扎根基层,心系群众。陈江河同志,你的觉悟很高啊。”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既然你有这个想法,那我也不勉强。基层确实需要你这样的好医生。你就先安心在公社工作吧。”
说完,他不再多看陈江河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了卫生所。
吉普车发动,绝尘而去。
陈江河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烟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棵看似诱人的橄榄枝,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因此得罪了孙副局长。但他不后悔。
眼前的捷径,未必是通往目标的最好道路。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按照自己的节奏,一步步夯实基础,积蓄力量。
县卫生院的风波暂时平息,但他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不会平坦。
他转身回到屋里,拿起扫帚,开始默默地清扫地面。
无论风雨如何,他自岿然不动。脚下的路,终究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