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陈江河悄无声息地回到卫生所,仿佛只是起了一个大早。他仔细清理掉身上可能沾染的窑洞里的霉味和尘土,换上平日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上衣,开始如同每一个寻常早晨一样,清扫院落,整理药柜。
只是,他的心境已与昨日不同。狗娃和他奶奶的身影,如同烙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那破窑洞绝非养兵之所,必须尽快给他们找个安身之处。
上午来看病的社员络绎不绝,陈江河一如往常地耐心诊治。间隙时,他状似无意地向几个相熟的老乡打听,公社有没有闲置的、能遮风避雨的旧房子,哪怕小一点破一点也行,只说是想找个地方堆放些不好受潮的药材。
快到晌午时,春婶——就是保健小组里那个手脚勤快、记性好的妇女——来看腰痛,扎完针后,她一边活动着腰肢,一边压低声音对陈江河说:“陈大夫,您要找放药材的旧房子?俺家后头那间放柴火的棚子,去年秋天塌了半边顶,一直没顾上修,倒是还能凑合遮遮雨,就是又小又破,您要是不嫌弃……”
陈江河心中一动。春婶家住在公社边缘,靠近后山,位置相对僻静,那间破棚子他知道,确实废弃已久。
“春婶,地方破点没关系,能遮雨就行,主要是图个方便,离我这近。”陈江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要不,我出点钱和粮食,就当租用,您看行不?”
春婶连忙摆手:“哎呦陈大夫,您这不是打我脸嘛!一个破棚子,您能用是看得起俺家!啥租不租的,您随便用!就是太破了,怕耽误您的事。”
“不耽误,能遮雨就成。那就太谢谢春婶了!”陈江河诚恳地道谢,又给春婶多包了两副膏药,“这膏药您拿着,晚上睡前贴着,对腰好。”
春婶千恩万谢地走了。
陈江河松了口气。地方有了,虽然破败,但稍加整理,总比那漏风的破窑洞强。接下来是药材和后续治疗。
狗娃奶奶的病是沉疴痼疾,正气大虚,兼有痰饮伏肺,非寻常药物能速效。需要补益元气、温化寒痰的方子。他想到《金匮要略》里的苓甘五味姜辛汤,再合上参附汤之意加减。
方中需要人参。这可是贵重药材,他手头没有,公社卫生院更不可能有。他之前炮制的私货里,倒是有几支品相不错的党参,可以勉强替代,但效果终究差了些。
还有附子,需要先煎久煎去其毒性,操作不当反而危险。
他沉吟片刻,决定先用黄芪、党参、茯苓、五味子、干姜、细辛等相对安全平和的药物组方,稳住病情,再图后效。至于更对症的药材,需要慢慢想办法。
傍晚,保健小组收工后,陈江河以整理新找的“药材仓库”为由,向春婶要了那破棚子的钥匙。他趁着天色未暗,去看了看。棚子确实破旧,土墙斑驳,屋顶塌了三分之一,里面堆着些烂柴火,蛛网遍布。但四面墙还算完整,剩下的大半边屋顶也能遮雨。
他简单清理出一块地方,搬来几块平整的石头当凳子和放置物品的台面,又找来一些干净的干草铺在地上。虽然依旧简陋,但比那阴暗潮湿的窑洞已是天壤之别。
夜深人静时,狗娃如约来到卫生所后院。陈江河将配好的三剂药和一小袋粮食交给他,低声嘱咐了煎药方法和注意事项,然后带着他,趁着夜色,悄悄将病情稍稳的老妇人转移到了春婶家的破棚子里。
老妇人依旧昏沉,但搬到相对干燥通风的环境后,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丝。狗娃看着虽然破败但总算能遮风避雨的“新家”,看着奶奶似乎好转的迹象,激动得又要落泪,被陈江河用眼神制止了。
“以后每天晚上这个时候,我来给你奶奶复诊、换药。白天尽量不要让人注意到这里。”陈江河严肃地叮嘱狗娃,“有人问起,就说这是你远房亲戚废弃的棚子,你们暂时借住。”
狗娃用力点头,将陈江河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从此,这间位于公社边缘、毫不起眼的破败柴棚,成了陈江河除了卫生所之外的另一个“诊室”。每当夜幕降临,他便会借着采药、散步或者其他由头,悄然来到这里,为狗娃奶奶诊治。
治疗过程并不顺利。老妇人元气亏损太甚,病情时有反复。陈江河不得不根据脉象和症状的细微变化,随时调整方剂和针灸穴位。那奇异的气感在一次次竭尽全力的施治中,似乎也变得更加凝练和富有韧性,让他能更精准地把握病气的深浅虚实,引导药力直达病所。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陈江河正在破棚子里为老妇人行针,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和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朝着这个方向来了。
狗娃吓得脸色发白,紧张地看向陈江河。
陈江河心中一凛,手上行针的动作却丝毫未乱,低声道:“别慌,熄灯,别出声。”
狗娃连忙吹熄了那盏如豆的煤油灯。棚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几缕微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压低的说话声。
“……看清楚了吗?是不是往这边跑了?”
“好像是的,妈的,偷了老子家两只鸡……”
“分头找找!”
是抓偷鸡贼的!陈江河和狗娃屏住呼吸,紧贴着斑驳的土墙。老妇人似乎也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连喘息都压抑了几分。
手电筒的光柱在棚子外面扫来扫去,有几束甚至透过墙缝照了进来,在黑暗中划出晃眼的光痕。脚步声在棚子周围徘徊。
狗娃紧张得浑身发抖,陈江河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伸出手,轻轻按在狗娃瘦弱的肩膀上,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气息透过手掌传递过去。狗娃感受到这股力量,颤抖渐渐平息下来。
“妈的,没有!去那边看看!”外面的人骂骂咧咧地,脚步声渐渐远去。
直到外面彻底恢复了寂静,陈江河和狗娃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黑暗中,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声。
“没事了。”陈江河重新点亮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再次照亮这狭小破败的空间,也照亮了狗娃惊魂未定却充满依赖的眼神。
经过这次虚惊,陈江河更加意识到这条隐秘救助路线的脆弱性。他必须更加小心,也要想办法让狗娃和他奶奶的存在,变得更加“合理”。
第二天,他找到春婶,给了她一点钱,只说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过来借住,暂时安顿在那破棚子里,麻烦她平时帮忙照看一下,别让闲杂人等去打扰。春婶得了实惠,又念着陈江河的好,自然满口答应,对外也只说是娘家那边遭了灾来投奔的穷亲戚。
有了这层掩护,狗娃和他奶奶才算暂时在这破棚子里安顿下来。
陈江河依旧每晚秘密前来诊治。看着老妇人一点点退去高热,喘息逐渐平顺,干枯的脸上慢慢恢复一丝血色,看着狗娃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间隐藏在夜色下的破败诊室,救治的不仅仅是一个垂危的生命,也悄然维系着另一份微弱的希望,更让他在这充满束缚的时代,找到了一方可以遵循本心、施展医术的隐秘天地。
夜色深沉,药香暗浮。这条隐秘的路,他还要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