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光在琐碎的看诊中平稳流逝。一个拉肚子的老汉,一个手指被镰刀割破的农妇,一个总说心口“突突”跳的半大孩子……林春生耐心地处理着这些最常见也最真实的基层病痛,暂时将那些复杂的思绪压在心底。
眼看日头偏西,病人渐渐稀少,林春生正打算整理一下今天的病历,就听到卫生院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尖利的女声和哀求般的男声。
“让开!俺找你们这儿最能耐的医生!就是那个姓林的!”
“这位大姐,您先别急,挂号看病得按顺序来……”
“顺序?俺家男人都快不行了!还讲什么顺序!”
林春生皱了皱眉,起身走了出去。只见院子里,一个四十岁上下、穿着靛蓝土布褂子、头发有些蓬乱的妇人,正满脸通红、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她身后跟着一个愁眉苦脸、不住拉扯她袖子的矮瘦男人,男人脸色蜡黄,佝偻着腰,不时捂着腹部,额头上全是冷汗。
张院长也被惊动了,从办公室出来,见状连忙上前:“怎么回事?这里是卫生院,不能大声喧哗!有什么事好好说!”
那妇人见到张院长,声音稍微低了一点,但语气依然又急又冲:“您是领导吧?俺是隔壁小王庄的!俺男人肚子疼了三天了,疼得打滚,吃不下东西,今天还开始吐!俺们村卫生室的赤脚医生看了,说是‘绞肠痧’,给了点药,一点用没有!俺听说你们这儿有个林医生,本事大,昨晚刚救了个快不行的娃,俺就带他过来了!领导,您可得让林医生给看看啊!”
“绞肠痧”?林春生心里一凛。这是民间对急性腹痛,特别是急腹症的俗称,涵盖范围很广,但往往意味着病情紧急。
他快步上前,对张院长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那对夫妻:“我就是林春生。大哥,您哪里疼?怎么个疼法?”
那男人,也就是妇人的丈夫,姓王,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疼……这里……”他手指着上腹部和肚脐周围,“绞着疼……一阵一阵的……哎哟……”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他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林春生立刻对旁边的护士道:“快,扶他到观察室床上躺下!”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王大哥扶了进去。林春生紧跟其后,一边走一边快速询问:“发烧吗?恶心呕吐?大便怎么样?有没有排气?”
王大哥疼得只顾呻吟,还是他媳妇在一旁哭着回答:“有点烧……吐了两次,都是绿水……大便……好像两天没解了,也没怎么放屁……”
停止排气排便,呕吐胆汁样物,阵发性绞痛,发热——典型的肠梗阻症状!
林春生神情凝重,立刻进行体格检查。腹部膨隆,叩诊呈鼓音,听诊肠鸣音亢进,呈高调金属音,左下腹似乎有压痛。
“可能是肠梗阻。”林春生沉声道,看向张院长和病人家属,“需要马上处理,不然很危险。”
“肠……肠梗阻?”王大哥的媳妇虽然不懂医学术语,但听到“危险”两个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那……那可咋办啊林医生?能治吗?”
“先试试保守治疗。”林春生没有打包票。肠梗阻的原因很多,如果是单纯性的、不完全性的肠梗阻,或许可以通过胃肠减压、灌肠、补充液体和电解质等保守方法缓解。但如果是狭窄性的、完全性的,或者由肿瘤等原因引起,就必须手术了。而这里,显然不具备手术条件。
“快,准备胃肠减压!温肥皂水灌肠!建立静脉通道,补充糖盐水!”林春生一连串指令发出。
护士们迅速行动起来。胃肠减压管插入时,王大哥痛苦地挣扎,他媳妇在一旁看得眼泪直流。
然而,一番折腾下来,胃肠减压只引出少量胃内容物,灌肠的效果也不明显,王大哥的腹痛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因为刺激似乎更剧烈了。他的体温也在升高,达到了38.5c。
情况在恶化!
“林医生,这样不行啊!”王大哥的媳妇抓住林春生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你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啊!”
张院长也急得团团转:“要不要马上送县医院?可这路上……”
送县医院?以王大哥现在的情况,加上颠簸的山路,风险极大,很可能在路上就发生肠坏死、穿孔、感染性休克!
林春生额头渗出冷汗,大脑飞速运转。保守治疗无效,转院风险极高……难道真的束手无策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着自己所知的、适合这个年代条件的中医急症处理手段。肠梗阻,在中医里属于“关格”、“肠结”的范畴,辨证多属腑气不通,实热内结或气滞血瘀。
突然,一个方名闪过他的脑海——大承气汤加减!
峻下热结,通腑攻里。这正是治疗阳明腑实症,实热内结、痞满燥实俱全的经典方剂,后世也常用于某些类型肠梗阻的保守治疗。但此方药力峻猛,使用必须辨证精准,且需密切观察。
眼下,王大哥腹痛拒按、腹胀如鼓、大便不通、发热、舌红苔黄燥(刚才检查时林春生已留意),脉象弦数有力(匆忙中搭脉所得),正符合阳明腑实、热结旁流的证候!
可以一试!但这需要承担巨大的风险。
“还有一个办法。”林春生抬起头,目光扫过绝望的家属和焦急的同事,声音沉稳而清晰,“用中药。但药性比较猛,需要你们完全配合,并且承担相应的风险。”
“用!用什么都用!林医生,俺们信你!”王大哥的媳妇几乎是喊出来的。
张院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着床上痛苦呻吟的病人和家属绝望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好!”林春生不再犹豫,转身走向药房,“王护士长,跟我来!我需要大黄、芒硝、枳实、厚朴……”
药房里的药材储备还算齐全,林春生迅速称量、配伍。大黄后下,芒硝冲服。他亲自看着煎药,火候、时间,一丝不苟。
很快,一碗浓黑、散发着奇异苦涩与辛通气息的药汤熬好了。
林春生将药端到王大哥床前,沉声道:“王大哥,这药喝下去,可能会肚子更疼一阵,然后会拉肚子。这是药力在通腑气,是正常反应。但如果出现心慌、出冷汗、腹痛突然减轻但腹胀更厉害的情况,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王大哥疼得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药被一点点灌了下去。
观察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床上的病人。
五分钟,十分钟……王大哥的额头汗出如浆,腹痛似乎更加剧烈,他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呻吟。
二十分钟过去,就在众人几乎要绝望时,王大哥的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咕噜”声!
紧接着,他脸色一变:“要……要拉……”
早就准备好的便盆立刻到位。
一阵剧烈的泻下之后,王大哥长长地、痛苦又解脱般地“啊”了一声,整个人瘫软在床上,而那一直紧绷鼓胀的腹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了下去!
“通了!气通了!”王大哥的媳妇扑到床边,又哭又笑。
林春生连忙上前检查,听诊肠鸣音逐渐恢复正常,叩诊鼓音消失,压痛明显减轻。再测体温,也开始回落。
他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
一剂险方,力挽狂澜。
浓重的草药气味弥漫在观察室里,这味道并不好闻,却仿佛带着生命的芬芳。张院长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难明。
而林春生知道,今晚,又将是一个不眠的观察之夜。但至少,希望重新燃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