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依旧坐着老牛师傅的拖拉机,林春生再次踏上了前往县城的路。这一次,心境与上次去拉器械时又有所不同。少了些初次争取的忐忑,多了几分务实的盘算和沉甸甸的期待。
车厢里没有装着希望的器械箱,只有他随身背着的旧帆布包,里面除了听诊器、笔记本和钢笔,还多了两份东西:一份是王护士长整理好的、关于卫生院急救物资(特别是氧气设备和关键药品)短缺情况的详细清单与简要说明;另一份,则是他自己手写的、关于吴大娘病例的详细过程记录与经验总结,重点突出了在没有有效氧供条件下处置的艰难与局限。
他需要用这些“证据”,去说服,去争取。
拖拉机突突地驶过熟悉的田野。夏末的庄稼已经抽穗灌浆,沉甸甸地垂着,预示着不久后的丰收。林春生望着这片充满生命力的土地,心中却想着那些被疾病困扰的乡亲。丰收需要健康的身体来承载,而健康的守护,需要更坚实的屏障。
到了县医院,他没有直接去找孙医生。孙医生是外科专家,找他询问氧气设备这类具体物资,可能不太对口,也容易打扰他繁忙的工作。他先去了急诊科,想找赵医生。
不巧,赵医生今天轮休。急诊科里人来人往,一片忙碌。林春生在护士站打听了一下,得知器械科的董师傅今天在班。
董师傅!那位沉默寡言却手艺精湛的维修老师傅。上次就是他帮忙调试了那些旧器械。找他,或许更直接。
林春生道了谢,按照指示找到了位于医院后院角落的器械科维修间。门敞开着,里面传来金属敲击的叮当声和淡淡的机油味。
他敲了敲门:“董师傅在吗?”
敲击声停了,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套袖和眼镜的老师傅从一台拆开外壳的旧x光机后面探出头来,正是董师傅。他看到林春生,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放下手里的螺丝刀,在旁边的破布上擦了擦手。
“红旗公社的林医生?”董师傅声音不高,带着点鼻音。
“是我,董师傅,又来打扰您了。”林春生走进维修间,这里堆满了各种待修或报废的医疗设备,像个机械的“病房”。
“有事?”董师傅话不多,直接问道。
林春生也不绕弯子,从包里拿出那份物资短缺清单,翻到氧气设备那一页,递了过去:“董师傅,我们卫生院的情况您也知道,那台老掉牙的脚踏氧气发生器,昨天抢救一个肺心病老太太的时候差点误事。我想问问,咱们医院器械科……有没有替换下来、还能凑合用的氧气瓶或者小型的制氧机?旧的、有毛病的都行,只要主体没坏,您看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修一修?”
董师傅接过清单,扶了扶眼镜,仔细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那“氧气瓶\/制氧机”几个字上停留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氧气瓶……”董师傅喃喃道,抬头看了看维修间角落一堆蒙着灰尘的旧钢瓶,“倒是有几个报废的,年头久了,检测不合格,按规定要回收销毁。”
林春生的心一沉。
董师傅却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要是急着救命用,不在乎外观和检测证的话……”他走到那堆旧钢瓶前,用脚拨开两个锈蚀严重的,指着后面一个看起来还算完整、只是漆皮剥落、阀门有些旧的三升小氧气瓶,“这个,瓶体没大问题,就是阀门老化了,密封垫不行,压力表也不准了。我手头有几个替换的旧零件,倒是能给它换上,让它能出气。就是没证,不安全,你们得自己担着风险用。”
峰回路转!林春生精神一振:“能用就行!有气就行!风险我们担!太感谢您了董师傅!”
董师傅摆摆手:“先别谢。光有瓶子没用,还得有减压阀、流量表、湿化瓶、鼻导管或者面罩,这一套东西。”
林春生连忙指向清单下面:“对对,配套装置我们也缺,清单上都写了。”
董师傅又看了看清单,摇摇头:“成套的、好的,科里肯定没有多余的。旧的、零散的,我这儿可能能凑点。”他转身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旧木柜里翻找起来,叮叮当当地拿出几个锈迹斑斑的减压阀头、一个刻度模糊的玻璃流量计、一个裂了缝用胶粘过的湿化瓶,还有几根已经发硬、接口处橡胶老化的鼻导管和一只边缘破损的橡胶面罩。
“喏,就这些破烂儿。”董师傅把东西摊在一块旧帆布上,“减压阀我看看能不能修修,流量计凑合用,湿化瓶得小心别碰裂口,导管和面罩……消消毒,将就着用吧,密封肯定不行了。”
看着这一堆“破烂”,林春生却如获至宝!这比那台脚踩的破机器强太多了!至少能提供稳定、可调节的氧气流!
“够了!足够了!董师傅,真是太感谢了!”林春生连声道谢,“您看……这些,还有修瓶子的工钱……”
“工钱就算了。”董师傅打断他,开始动手拆卸那个小氧气瓶的旧阀门,“都是些废料利用。你们卫生院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不过林医生,这些东西,你得跟你们领导,还有用的人说清楚,都是不合格的旧货,用的时候千万小心,压力别开太大,经常检查接头漏不漏气。”
“我明白!一定交代清楚!”林春生郑重答应。
趁着董师傅修理的功夫,林春生又拿出了吴大娘的病例记录。“董师傅,还有个事想请教您。这是我们最近处理的一个病人,肺心病急性加重,就是吃了没有可靠氧气的亏……”
他把病例简要说了说,重点描述了当时的困境和自己被迫采取的口对口呼吸。
董师傅一边拧着螺丝,一边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听完后,他抬起头,透过镜片看了林春生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你们那儿……是真难。”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手里的动作似乎更细致了一些。
“所以,董师傅,您看除了氧气,像简易的、手捏的呼吸气囊,或者负压吸引器这类东西,咱们这儿有没有可能……”林春生试探着问。
董师傅停下动作,想了一会儿,走到另一个堆满废弃塑料和橡胶件的筐子前,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瘪了的、橡胶老化失去弹性的呼吸气囊,还有一个手动式的、靠抽拉产生负压的玻璃吸痰器(也是坏的)。
“这两个,橡胶不行了,弹簧也锈了,修起来麻烦,效果也不好。”董师傅实事求是地说,“不过……原理简单。你们要是真想自己弄,我可以给你画个简单的示意图,关键部件(像单向阀门)我这儿可能有几个废旧品能拆下来用,其他的(像气囊)得你们自己找合适的材料替代。吸痰器这个,结构更简单,找个大号注射器改造一下,连上合适的管子,也能凑合用。”
林春生眼睛更亮了!示意图!关键部件!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太感谢了董师傅!有示意图和关键部件就行!其他的我们自己想办法!”
董师傅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专心修理那个氧气瓶阀门。林春生也不打扰,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同时心里飞速盘算着:氧气瓶和配套装置基本有望,呼吸气囊和吸痰器可以尝试自制,关键药品的清单已经交给王护士长整理……这一趟,收获远超预期。
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来自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师傅,那种基于专业理解和朴素同情心的、实实在在的支持。
一个多小时后,那个小氧气瓶换上了修缮过的阀门和密封垫,虽然外表依旧陈旧,但董师傅用肥皂水测试了接口,不再漏气。那套破烂的配套装置也被他简单清理调试了一下,勉强能组装起来工作。
“好了,拿回去吧。小心轻放,别磕碰。”董师傅将东西归拢好,又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些简单的结构图,标注了关键点,连同几个拆下来的旧单向阀和接口零件,一起递给林春生。
林春生接过这沉甸甸的“礼物”,心中充满了感激。“董师傅,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
“行了,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董师傅摆摆手,转身又拿起了他的螺丝刀,伏到了那台x光机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林春生知道,对董师傅来说,这可能确实只是一次寻常的修理和帮忙。但对他,对红旗公社卫生院,对那些像吴大娘一样的病人来说,这却是雪中送炭,是黑暗中点亮的一盏灯。
他将东西仔细包好,再次郑重道谢,然后离开了维修间。
阳光正好,照在县医院整洁的院落里。林春生背着他的帆布包,手里提着用旧麻袋装好的“宝贝”,步伐坚定地走向医院大门。
这一次,他带回去的,不仅仅是几件破旧的器械,更是一份来自专业同行的认可与援助,以及一份自己动手、改善条件的希望与蓝图。
归途的颠簸,似乎也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