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沓、装订整齐的报告放在林春生面前,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息。封面是王护士长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下的标题:《红旗公社卫生院工作现状、需求分析与试点工作初步设想》。下面还用小字注明了呈送单位:呈:县卫生局、省巡回医疗专家组沈长青医生。
这份报告凝聚了卫生院过去半个月几乎全部业余时间的心血。里面有详实的数据:急救器械短缺清单(附旧氧气瓶压力测试记录、自制气囊缺陷分析)、关键药品效期与存量统计、近三个月重点抢救病例摘要(附简单示意图和处理要点)、急救培训与病例讨论记录摘要、慢性病患者(吴大娘)管理尝试记录、健康宣教内容与反馈简述。还有清晰的图片:那台老旧x光机的“遗照”、氧气瓶和简陋配套装置的特写、自制气囊和吸痰器组件的照片、甚至包括门口那张“大字报”和几张培训、讨论时的场景速写(李建国画的,虽然粗糙但神韵十足)。
更重要的是后半部分的“设想”:针对呼吸系统疾病和基层急救,提出了建立“呼吸与急救处置角”、完善慢性病院外管理流程、深化内部培训与外部学习机制等具体、渐进的目标,并附上了分步骤的实施计划和清晰的支持需求清单。
这份报告,客观、务实、有数据、有案例、有思考、有规划,将一个在困境中奋力挣扎、积极求变的基层卫生院形象,立体地呈现了出来。
“春生,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修改的?”王护士长揉着发涩的眼睛问道。她和李建国、小张都眼巴巴地看着林春生,既是期待,也有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虚脱感。
林春生仔细翻阅了一遍,从专业角度、逻辑结构到文字表述,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这已经远超他的预期,尤其是那份“设想”,比他最初构想的还要具体和可行。
“很好!大家辛苦了!”林春生合上报告,由衷地说,“这份材料,就是咱们卫生院交给上级、也是交给未来的一份答卷。无论结果如何,咱们尽力了。”
张院长也凑过来,拿起报告掂了掂分量,咂咂嘴:“这么厚……刘干事能看得完吗?省里那位沈医生,那么忙……”
“看不看得完是上级的事,但咱们必须把该做的做到位。”林春生道,“院长,我想明天一早就去县里,把报告送给刘干事,同时看看能不能给沈医生寄出去。”
“明天就去?”张院长有些犹豫,“要不……再等等?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
“院长,机会不等人。沈医生可能很快就会去下一个点调研。咱们得趁热打铁,把咱们的决心和准备展示出去。”林春生态度坚决。
张院长看着林春生坚定的眼神,又看看王护士长几人疲惫但充满期待的脸,终于点了点头:“好吧。那……你路上小心,见了刘干事,说话注意分寸。”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春生就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挎包,里面装着两份报告(一份给刘干事,一份准备邮寄给沈医生),再次坐上了老牛师傅的拖拉机。
晨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这一次奔赴县城,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求援、取经或交接病人,而是去“呈交”一份代表集体意志和未来希望的“重要文件”。肩上那份无形的责任,似乎比挎包里的报告更沉。
到了县卫生局,时间还早。林春生在门口等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刘干事夹着公文包,匆匆走来。
“刘干事,早。”林春生迎上去。
刘干事看到他,有些意外,但随即想起什么,点了点头:“林医生?这么早?有事?”
“是的,刘干事。”林春生从挎包里取出那份报告,双手递上,“关于上次沈医生调研后,我们卫生院根据沈医生和刘干事您的指示,做了一些更深入的梳理和思考,形成了这份材料。里面详细汇报了我们目前的工作情况、存在的具体困难,以及结合沈医生提到的‘适宜技术推广’方向,我们初步设想的一些工作打算。请您审阅。”
刘干事接过报告,入手的分量让他微微扬了扬眉毛。他翻开封面,扫了一眼目录和前面几页的数据表格,眼神认真了一些。“哦?这么快就整理出来了?还这么详细?”
“是,我们觉得机会难得,也想让上级更全面地了解我们的实际情况和想法。”林春生诚恳地说。
刘干事点了点头,将报告夹在腋下:“行,材料我收下了。我会仔细看,并向局领导汇报。你们能有这个积极性和行动力,是好事。沈医生那边……”
“我们也准备了一份,想寄给沈医生参考,不知道合不合适?”林春生适时问道。
刘干事想了想:“沈医生是省里专家,行程紧,未必有时间细看。不过……你们既然准备了,寄一份过去表达心意和态度,也未尝不可。地址你们有吧?”
“沈医生留了名片。”
“那行。你们寄吧。回头有什么消息,局里会通知你们。”刘干事说完,看了看手表,示意自己要上班了。
林春生知道不能多打扰,再次道谢后,便告辞离开了卫生局。
接下来,他去了县邮局。买了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将另一份报告小心翼翼地装进去,又附上了一封简短的信,再次说明了报告的由来和寄送的目的,表达了对沈医生指导的感谢和对项目试点机会的珍视与期待。在收件人地址栏,他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沈长青医生在省人民医院的地址。
贴上邮票,将信封投入那个墨绿色的邮筒时,林春生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感受。仿佛投进去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一颗种子,一颗从偏僻公社卫生院发出的、渴望阳光雨露的种子。它需要跨越数百里的距离,穿过层层的机构,最终能否到达那位专家手中,能否引起他的注意,能否生根发芽,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至少他们尝试了,努力了。
从邮局出来,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林春生没有立刻返回。他想起董师傅正在维修的高压包和电缆,还有那个等待“新生”的x光机。他决定再去县医院器械科看看。
到了维修间,董师傅果然在。他正伏在工作台上,对着一卷漆包线和几个硅钢片忙碌着,旁边放着已经拆解开、露出内部线圈的那个老高压包。
“董师傅。”林春生轻轻唤了一声。
董师傅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手里的活计。“来了?正好,高压包重绕差不多了,绝缘也做了,比原来强。电缆外皮用高压胶带缠好了,内芯测过,还能用。不过,”他停下动作,指了指旁边一个测试仪上显示的不太稳定的波形,“高压输出还是有点纹波,稳定性一般,估计是里面老整流元件的问题,那个我手头没合适的换,只能将就用。球管我简单通电试了一下,还能亮,但亮度很暗,荧光屏老化严重,成像效果会很差,而且有散射线防护不足的风险。”
情况比预想的稍好,但问题依然存在。能亮,但效果不佳,且有安全风险。
“董师傅,您看……这样还能用吗?哪怕只是粗略看看肺部有没有大片阴影,或者骨头有没有明显错位?”林春生问。
董师傅沉吟了一下:“开机拍个片子,理论上能出影,但清晰度很低,对比度差,而且因为散射线,对操作的人和病人都有点风险,虽然一次半次可能问题不大,但长期肯定不行。你们要是实在没别的办法,应急用一两次,勉强可以。但要当常规设备用,不合格,也不安全。”
这结果在林春生意料之中。老机器能“复活”到这一步,已经算是董师傅手艺高超了。
“我明白了,谢谢董师傅,让您费心了。”林春生诚恳道谢,“机器我们暂时还用不上太好的,能有个应急的‘眼睛’,已经很感激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们把机器拉回去?”
“就这两天吧,我组装调试好通知你们。”董师傅说。
离开县医院,林春生走在回程的路上。报告已送出,x光机有了初步结果。两件大事都有了阶段性进展。
阳光炽烈,晒得地面发烫。林春生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平静。无论报告能否带来项目试点,无论那台老x光机能发挥多大作用,他和他的同事们,都已经在这场与匮乏和落后的无声战斗中,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主动求变的意识、系统思考的能力、以及将想法付诸实践的勇气和执行力。
奔赴县城,不仅是为了送出一份报告,更是为了迎接一个更加主动、更有准备的未来。而这条路,他们才刚刚启程,步履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