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卫生局那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更加肃穆，甚至有些压抑。张院长和林春生像两个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泥人，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汽，站在了略显昏暗的走廊里。
局里很安静，只能隐约听到某个办公室传来的谈话声和打字机（如果有的话）的敲击声。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消毒水和淡淡的烟草混合的气味。
张院长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湿漉漉、皱巴巴的中山装领子——尽管这无济于事——对林春生点了点头，率先敲响了副局长办公室的门。他们决定，直接找分管业务的陈主任和马副局长都在的场合，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
推门进去，房间里烟气缭绕。陈主任和马副局长果然都在，各自坐在办公桌后。陈主任看到他们这副狼狈模样，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张院长？林医生？你们怎么……这么大的雨跑来了？快坐下，擦擦。”他示意旁边的椅子，又拿出两条半旧的干毛巾递过来。
马副局长则只是抬了抬眼皮，扫了他们一眼，鼻子里似乎轻轻“哼”了一声，继续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没说话。他五十多岁，面容严肃，法令纹很深，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张院长和林春生道了谢，用毛巾胡乱擦了擦脸上和头发上的水，却没有立刻坐下。张院长将那个用塑料布裹着的旧公文包放在陈主任桌上，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有些发颤，但努力保持着清晰：“陈主任，马局长，我们……我们冒雨赶来，是有重要情况，必须当面向两位领导汇报。”
陈主任示意他们坐下说：“别急，慢慢说。是关于上次会议讨论的事情？”
“是，但也不全是。”张院长看了一眼林春生。
林春生会意，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那份用油纸包裹、丝毫未湿的材料，双手递到陈主任面前：“陈主任，马局长，这是我们卫生院在接到沈长青医生的反馈意见后，结合我们的实际工作，整理的一些最新进展和补充材料。另外，沈医生还有一封亲笔信，也转呈两位领导审阅。”
“沈医生的信？”陈主任有些意外，接过材料和那封信。马副局长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投了过来。
陈主任先看了信，眉头微动，神色渐渐郑重起来。看完后，他将信递给马副局长：“马局，您看看。沈医生对我们基层同志的工作，评价很高啊，还寄来了个人资助。”
马副局长接过信，看得很快，但眉头却越皱越紧。看完后，他将信放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没有说话，但脸色明显更沉了。
林春生抓住时机，开始汇报：“两位领导，我们深知上次会议中，领导和兄弟单位对我们的一些做法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和建议，特别是关于医疗安全和规范操作的 concerns，我们非常重视，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他语速平稳，不卑不亢：“首先，关于‘呼吸与急救处置角’。这不是我们凭空想象的‘花架子’，而是基于多次抢救中暴露出的、诸如氧供断绝、器械缺失等致命短板，被迫产生的自救思路。陈主任上次视察时也看到了，我们连一台可靠的氧气瓶都没有。现在，感谢局里的支持，我们有了基本的氧供设备。‘处置角’的建设，就是为了将这些救命的设备和有限的抢救能力集中起来，规范起来，制定明确的操作规程和安全管理措施，使其发挥最大效用，而不是分散和浪费。”
他拿出“处置角”的近期使用记录和两个处理得当的急症病例（一个哮喘急性发作，一个外伤出血）的完整病历副本。“这是‘处置角’启用后的部分记录。可以看到，我们严格按照制定的规程操作，所有关键步骤和用药都有明确记录。病人的转归良好。我们承认，它还非常简陋，但它在现有条件下，确实为我们提供了更集中、更规范的抢救平台，也迫使我们的医务人员更加注重流程和记录。”
陈主任翻看着记录和病历，点了点头。马副局长也瞥了一眼，但没表态。
林春生继续道：“其次，关于所谓‘不务正业’和‘好高骛远’。我们认为，基层卫生院的首要任务当然是看好常见病、多发病，做好预防保健。这一点，我们从未放松。门诊日志、处方量、预防接种完成率，都可以查证。但同时，基层也是急危重症的第一接触点。当乡亲们把突发重病的家人送到我们这里时，我们难道能说‘看不了，送县里吧’，然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在颠簸的路上失去生命吗？我们探索急救能力，完善抢救流程，恰恰是为了更好地履行‘守门人’的职责，为上级医院争取宝贵的抢救时间，这本身也是基层医疗卫生服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非脱离实际的‘好高骛远’。”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恳切：“至于那些‘土办法’和旧设备的利用，我们深知其中风险，从未将其作为常规手段推广。每一次使用，都是权衡利弊、万不得已下的选择，并且事后都进行了详细的记录和反思。比如那台老x光机，我们制定了严格的安全操作规程和防护措施，将其定位为‘极端情况下的应急辅助’，使用频次极低，并有完整的审批和记录。我们正在积极寻求更安全的替代方案。”
他最后拿出了沈医生寄来的项目组反馈资料和那份汇款单：“沈医生和省项目组的专家，肯定了我们这种‘因地制宜、积极作为’的思路，认为我们的经验对类似条件的基层单位有借鉴意义，并提供了具体的指导意见和资料。沈医生个人还寄来了一点资助，希望我们用于购置急需的耗材或书籍。这充分说明，我们的探索方向，从更高层面来看，是得到认可和鼓励的。”
汇报完毕，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陈主任放下手中的材料，看了看马副局长，先开了口：“张院长，林医生，你们的情况，我们了解了。你们能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主动想办法，并且把事情做得这么细致，有记录，有反思，还有上级专家的肯定，确实不容易。上次会上，有些同志可能对你们的做法理解不够全面，产生了疑虑。”
马副局长这时终于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林春生：“林医生，你说得都很好。有记录，有反思，有专家肯定。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严厉，“医疗安全，人命关天！不是有几份记录、有专家几句话就能完全保障的！你们条件差，是客观事实。但正因为条件差，才更要稳妥，不能冒进！你们那些‘土办法’，旧机器，就算有一百次成功，只要有一次失败，就是无法挽回的事故！到时候，谁来负这个责？是你林春生，还是张院长？还是我们卫生局？”
他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股强大的压力。“省里专家认可，那是站在学术和探索的角度。但我们基层管理者，首要考虑的是稳定和安全！你们红旗公社卫生院，底子最薄，却最‘活跃’，这本身就容易出问题！其他条件更好的卫生院都没搞这些，你们凭什么搞？出了事，影响的是整个县卫生系统的声誉！”
这就是最核心的冲突所在了。开拓者的勇气与探索价值，与管理者的风险规避与稳定诉求，在此时此地，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张院长的脸白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林春生却挺直了脊背，迎着马副局长锐利的目光，平静而清晰地回答：
“马局长，您说得对，安全责任重于泰山。我们从未敢有丝毫松懈。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加注重规范和记录，努力将每一次‘不得已而为之’的操作，都纳入可控的流程和严密的监督之下。我们探索，不是为了冒险，恰恰是为了在现有条件下，找到风险相对最低、效果相对最好的救命路径。”
他话锋一转：“至于‘凭什么’，马局长，我想请问，如果红旗公社的乡亲突发急症，送到我们这里，而我们因为害怕‘出事’、害怕‘担责’，明明有一点可能的手段却不敢用，只能让他们在绝望中等待或冒险转运，最终延误救治……这难道就不是一种失职吗？这种‘稳定’和‘安全’，对病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有力：“我们当然希望有更好的条件，更规范的设备。但现实就是没有。在‘没有’和‘救命’之间，我们选择了尽己所能去搭建一座尽可能坚固的独木桥，而不是站在岸边，告诉落水的人‘等船来’——因为我们不知道船什么时候来，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来。这座桥可能简陋，可能摇晃，但我们尽力让它有护栏（规程），有照明（记录），有守护者（培训）。这，就是我们‘凭什么’。”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雨声仿佛更大了。
陈主任看着林春生年轻却无比坚毅的面庞，又看看脸色铁青的马副局长，心中暗叹。这个年轻人，不仅有技术，有想法，更有一种敢于直面矛盾、为民请命的胆魄和担当。
马副局长盯着林春生，半晌，缓缓靠回椅背，手指依然敲着桌面，但节奏慢了许多。他没有再反驳，而是沉声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材料留下，信也留下。局里会认真研究。但是，在局里没有明确新的指示之前，‘处置角’的使用必须慎之又慎，所有涉及风险的操作必须提前报备。那台旧x光机，没有局里的批准，绝对不准再开机！至于省里的项目备选资格……”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陈主任，才继续道：“既然沈医生和省项目组有这个意向，局里原则上不反对。但你们必须拿出更周全、更稳妥的工作方案和安全预案，经过局里审核批准后，才能正式开展相关活动。如果期间出现任何安全疏漏或不良影响，局里会立即叫停，并追究相关责任！”
这算是……暂时搁置争议，有条件地允许他们继续尝试？虽然没有完全获得支持，但至少没有一棍子打死，还保留了争取项目资格的希望！
张院长和林春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和更加凝重的决心。
“是！我们一定严格遵守局里的指示，进一步完善方案和预案，确保安全！”张院长连忙保证。
林春生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面呈与交锋，告一段落。风雨未歇，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们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继续前行、用事实去证明自己的机会。
走出卫生局小楼，雨势稍缓。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但两人心中那团火，却燃烧得更加旺盛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加扎实，更加无可挑剔。这场战役，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