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樱花刚谢,武道馆的木质地板还浸着昨夜的雨气,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谁在低声哼唱。周诗雨蹲在后台角落,用棉布细细擦拭着那支跟着她走了大半个地球的唢呐。铜制的喇叭口上还留着兰州牛肉汤的油星,是上次在敦煌后台不小心蹭到的,她没舍得擦掉,说那是“接地气的勋章”。帆布包里露出个没吃完的章鱼小丸子,海苔渣粘在《百鸟朝凤》的简谱上,把“凤凰”两个字糊成了团黑。
“周小姐,您的唢呐,比富士山的晨雾还鲜活。”拉开障子门的是松本清张,手里握着支古朴的尺八,竹管上泛着琥珀色的包浆,“这是我祖父在昭和年间用的,1946年他在南京听过金陵琴派的演奏,回来后在竹管内侧刻了行字-‘音声相和,如山水相依’。”他将尺八横在唇边,试吹了个泛音,像山涧突然滴落的水珠,在后台的寂静里荡开涟漪,惊得周诗雨手里的唢呐差点掉在地上。
周诗雨赶紧稳住乐器,指尖不小心碰倒了松本的茶碗,抹茶汁在榻榻米上晕开片淡绿色的云。她慌忙用棉布去擦,却发现那片茶渍恰好把松本的乐谱浸湿了一角,是《天空之城》的变奏,被水浸过的音符突然变得模糊,倒像是贵州山民画的梯田图谱。“对不住,”她吐了吐舌头,眼角还沾着点海苔渣,“刚吃了芥末,手有点抖。”说着调整气息,吹出段《百鸟朝凤》的引子,唢呐的高亢里裹着秦腔的苦韵,竟和尺八的余韵缠成了股绳,在榻榻米上投下交织的影子。
“就是这个!”松本猛地拍手,和服的袖子扫过谱架,几张写着《天空之城》新编的手稿飘落在地。其中一张打着红圈的地方,赫然写着“参考贵州喊山调”,旁边还有宫崎骏的亲笔批注:“要让机械的城堡,长出草木的根”。他捡起手稿,指着其中的三连音:“周小姐您听,这像不像你们贵州山民隔着山谷对唱的调子?‘哎~对面的阿哥哟’,尾音拖得长长的,能绕着山转三圈。”
周诗雨俯身去捡手稿,发绳上的雏菊别针不小心勾住了松本的腰带,那是条印着仙鹤图案的名古屋带,穗子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青铜铃铛。两人手忙脚乱解开时,她的录音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出段杂音:是王奕昨天在新宿街头用吉他弹的《小星星变奏曲》,混着山手线电车进站的“哐当”声,还有周诗雨没忍住的咳嗽。松本捡起来按下播放键,听到那声清亮的“咳”时,突然红了眼眶:“这声咳嗽,比任何装饰音都有生命力,像初春的笋尖突然顶破冻土。”
彩排开始时,武道馆的观众席已经坐满了人。前排有穿和服的老太太举着“尺八传承”的木牌,牌面被岁月磨得发亮;后排的年轻人举着荧光棒,上面印着“唢呐炸场”的中文涂鸦。是前几天在东京留学的中国学生自发做的,塑料壳上还粘着点樱花花瓣。周诗雨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对面的松本,突然想起王奕早上给她塞的纸条:“唢呐是日头,尺八是月亮,别比谁亮,要一起照亮武道馆的每个角落。”
松本先起的调,尺八吹的是《天空之城》的主旋律,竹管的呜咽像被云雾裹住的月亮,朦胧里透着温柔。周诗雨没急着接,而是对着麦克风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声“咳”像颗石子投进湖面,把尺八的旋律震出圈涟漪。接着她才举起唢呐,没有吹《百鸟朝凤》,反而奏起了贵州侗族的《蝉鸣曲》,唢呐的铜音突然变得细碎,像盛夏的蝉在竹林里振翅,和尺八的空灵缠成了张网,把整个武道馆都罩在里面。
台下先是寂静,连呼吸声都听得见。穿和服的老太太悄悄把木牌翻了面,背面写着“和而不同”四个汉字,笔锋温润;举荧光棒的年轻人突然集体切换成手机手电筒,武道馆的黑暗里瞬间亮起片星海,像《天空之城》里坠落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有个戴眼镜的日本男生跟着节奏打拍子,手里还攥着本翻旧的《唐诗三百首》,书页间夹着张南京夫子庙的门票;穿汉服的中国姑娘举起了支油纸伞,伞面上画着秦淮河的画舫,舫上的灯笼在灯光下泛着暖黄。
“该让它们真正对话了。”松本突然放下尺八,示意周诗雨看大屏幕。宫崎骏特意制作的动画片段正在播放:拉普达城堡的废墟上,突然长出了中国的梯田,日本的樱花和中国的桃花在同一棵树上绽放,花瓣飘落时,竟拼出了个音符的形状。周诗雨深吸一口气,唢呐猛地拔高,吹出《天空之城》的主旋律,但每个长音都拐了个秦腔的弯,像黄河的水流突然撞进了富士山的溪谷,激得浪花四溅。松本的尺八立刻接了上来,用《广陵散》的古曲变奏回应,竹管的幽咽里突然蹦出个唢呐的俏皮音,是周诗雨偷偷加的花舌,引得台下一阵轻笑。
后台的王奕正抱着吉他调试音色,屏幕上突然切到观众席的镜头: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用筷子敲着矿泉水瓶,跟着节奏“叮叮当当”地伴奏;她身边的老爷爷,把手里的折扇打开又合上,扇骨碰撞的“啪嗒”声,竟和台上的节拍分毫不差。王奕笑着给周诗雨发了条信息:“你看,音乐真的能搭起桥,连筷子和折扇都能当乐器。”
中场休息时,松本拉着周诗雨去吃场外的关东煮。铁锅里的萝卜在昆布汤里浮浮沉沉,冒着热气,像武道馆里流动的音符。“我父亲当年是随军医生,”松本用竹签扎起块萝卜,递到周诗雨面前,“1945年在牡丹江听过东北的唢呐,说那声音能穿透炮火,让受伤的士兵忘了疼。他临终前说,乐器是无辜的,该用来缝合伤口,不是撕开它。”周诗雨没说话,把自己碗里的海带结夹给他,唢呐就靠在桌边,喇叭口正对着远处的东京塔,像在给那座钢铁建筑唱着什么,温柔又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