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破庙里还浸着雨夜里的潮气,王奕正蜷在墙角打盹,忽然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额头。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是自己那本卷了边的剧本,封面上还沾着昨晚的泥点。
“这是什么?”周诗雨的声音像淬了点晨露的冰,带着股没压住的颤。王奕抬头,看见她站在窗棂透进来的光里,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瞧见她手里捏着两页纸,指节捏得发白,指腹都泛出青紫色,像是要把那纸捏碎了吞下去。
那是王奕半夜睡不着,就着手机手电筒写的补拍计划。纸上用红笔圈着“慕凉城密道爆炸戏”几个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爆炸示意图,引线画得像条蚯蚓,还涂了三道加粗的波浪线,标着“浓烟效果”。王奕揉着发沉的眼皮坐起来,后背的伤口被这一动牵扯得生疼,她倒吸一口凉气,锁骨处的青筋都绷了起来:“昨天那群演穿帮了,你看回放就知道,他靴底那点水泥灰太扎眼。得补个爆炸镜头把观众注意力引开,我想。”
“想用人命去补?”周诗雨把纸“啪”地拍在她腿上,声音突然拔高,尾音劈了个岔。王奕低头看那纸,边缘被她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红笔圈住的“爆炸”两个字像在滴血。“你知道道具组这批火药受潮了吗?结块的跟石头似的,威力根本控不住!你知道爆破师老李昨天吃了碗坏馄饨,现在还在镇上医院挂水吗?”她往前逼近半步,王奕这才看清她眼里的红血丝,比自己肩上绷带洇出的血印还触目,“王奕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喉结在白皙的脖颈上滚了两滚,眼圈红得像被晨露泡过的樱桃,“是不是觉得我爸当年就是这么没的,你也得跟着往火坑里跳?”
“爸”这个字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王奕心里。她猛地想起三年前那个下午,周诗雨抱着父亲的遗像在片场哭到晕厥,遗像上的男人穿着爆破服,笑得眉眼弯弯,手里还举着台崭新的监视器,和现在周诗雨宝贝得不行的那台一模一样。王奕的心“咯噔”沉了下去,像坠了块湿泥,她看着周诗雨眼里打转的泪珠子,突然明白昨天自己替监视器挡刀时,她那声劈了叉的“卡”里藏着多少后怕。哪是怕机器坏了,是怕自己也成了墙上的黑白照片。
“傻样。”王奕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周诗雨的手腕,就觉得一片冰凉,冷汗把她的袖口都洇透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她把周诗雨的手整个包进自己掌心,用体温一点点焐着,指腹摩挲着她手腕内侧那道浅疤,是去年拍武打戏时被威亚绳勒的。“我让老陈把火药全换成面粉了,就是看着吓人,炸出来跟下了场雪似的。”她腾出一只手摸出手机,指纹解锁时手还在抖,点开和老陈的聊天记录,“你看,半夜两点零七分确认的,他说加了点特效烟雾粉,保证比真火药还唬人。本来想等拍完给你个惊喜,让你夸我机灵。”
周诗雨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雨打湿的蝶翅,挂着的泪珠“啪嗒”掉在王奕手背上,烫得人心里一缩。她猛地抽回手,转身就往外走,军绿色的导演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响,走到破庙门口又停下了,后背对着王奕,声音闷闷的像堵着团棉花:“九点拍爆炸戏,我去盯爆破点。你站在标记好的安全区里,敢往前挪半步,我就让道具组把你的无极棍换成。”
晨光顺着窗棂爬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道金线,里面飘着细小的灰尘,像谁撒了把金粉。王奕摸着剧本上被周诗雨拍出来的折痕,突然笑了,眼角的痣在光里泛着浅红。昨夜写计划时,她在最后一页画了个圆滚滚的小太阳,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萧瑟的江湖有雷无桀挡刀,我的片场有周诗雨兜底。”现在看来,这话没说错。
场务喊“准备爆破”时,王奕已经换好了月白锦袍。风从密道入口灌进来,袍角被吹得猎猎作响,像只展翅欲飞的白鸟,左肩上的绷带又洇出深色的印子,把流云纹染成了深褐色。她远远看见周诗雨蹲在监视器后面,举着对讲机的手裹着层纱布,早上试设备时被裸露的电线划破的,刚才王奕去看,伤口还在渗血,现在被纱布缠着,鼓鼓囊囊的像贴了块创可贴。
“各单位注意,最后检查设备。”周诗雨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王奕甚至能想象出她咬着下唇的样子,每次紧张时都这样。
“三,二,一”
“嘭”的一声闷响,白色的“烟”冲天而起,其实是面粉混着特效烟雾,洋洋洒洒落下来,落在身上软软的,像沾了身柳絮。王奕按预定路线在地上打了个滚,后背的伤被震得有点麻,像有只小蜜蜂在里面嗡嗡叫。她刚抬起头,就看见周诗雨从监视器后面跑过来,军绿色的导演靴在草地上崴了一下,“啪”地摔在泥地里,姿势笨拙得像只翻了壳的小鸭子,手里的对讲机也飞了出去,在草里打了个滚。
王奕赶紧爬过去扶她,掌心刚碰到她的脸颊,就摸到一片湿凉。周诗雨没嚎啕大哭,就是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圆坑。“傻子,”王奕扯过自己的袖子给她擦脸,袖子上沾了点面粉,把她的脸颊擦得白一道灰一道,像只刚偷吃完灶糖的小花猫,“真是面粉炸的,你闻闻,还有点麦香味呢,呛不死人。”
周诗雨抓住她的手腕,这次没用力,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脉搏上,像怕一松手这跳动就没了。她的指甲修剪得圆圆的,蹭在王奕的皮肤上游痒痒的:“王奕,下次别骗我了。我这人胆小,不经吓。”
远处场务们在收拾设备,有人喊了句“这爆炸效果绝了”,跟着是一阵笑闹声。朝阳正从山坳里爬出来,金黄金黄的,把天际染成了蜜糖色,也把地上两个挨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像两条交缠的藤蔓。王奕看着周诗雨沾着泥和泪的脸,鼻尖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光里闪闪烁烁,突然觉得,这比任何“神还原”的镜头都动人。
萧瑟的江湖有刀光剑影,有快意恩仇,可自己的片场有个人,会为她哭红了眼,会为她摔在泥地里,会把心悬在嗓子眼,等她平安落地才敢喘口气。这种感觉,比演活任何角色都让人踏实,像双脚踩在刚翻过的泥土里,稳稳当当的,带着股子生机。
“好。”王奕点头,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手腕上那道新划的红痕,纱布边缘还沾着点血渍,“下次换你骗我,比如偷偷给我加场戏,或者藏起我的奶茶,我保证不生气,还会夸你骗得好。”
周诗雨“噗嗤”一声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伸手在她胳膊上捶了一下,力道轻得像挠痒痒,末了又怕碰疼她似的,轻轻揉了揉刚才捶过的地方。破庙的晨风吹过来,带着雨后青草的味道,还混着点远处灶房飘来的粥香,把两个挨在一起的影子吹得晃晃悠悠,像要一直晃到天荒地老,晃到江湖的尽头去。王奕低头时,看见周诗雨的鞋上沾着片小雏菊,是刚才摔倒时沾上的,嫩黄的花瓣在泥地里开得格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