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梨刚踏进后院角门,迎面就撞上了沈棠月。
小姑娘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檐下,像是等了许久。见她回来,立刻小跑几步上前,把灯笼往她身前送了送。
“娘,您回来了。”
声音轻,却透着一股子踏实。
江知梨顿了顿,没应声,只抬手扶了扶发间那支银簪。指尖还带着夜风的凉意。
“你怎么在这儿?”
“我听说二哥和三哥都来找过您。”沈棠月低着头,“他们走后,我就想,您肯定还没歇下,便来瞧瞧。”
江知梨看了她一眼。
这丫头从前只会躲在屋里绣花,被人说了重话就掉泪,如今竟能主动守夜等她归家。
她没再说什么,抬步往内院走。
沈棠月赶紧跟上,一手提灯,一手悄悄靠近她的袖口,似是怕她走太快。
三人碰面是在偏厅。
沈怀舟坐在靠窗的位置,铠甲未卸,腰间长剑横放在膝上。他抬头看见江知梨进门,立即站起。
“娘。”
沈晏清从桌边起身,手中折扇轻轻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事情我们商量过了。”他说,“不能再让您一个人扛。”
江知梨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三人。
“你们不必插手。”
“可这是我们的家。”沈棠月站在门口,忽然开口,“不是您一个人的战场。”
沈怀舟往前一步:“我在军中有人脉,可以调暗哨入城,盯住道观周边。您不让动兵,那我就用私交布眼线。”
“我也一样。”沈晏清接道,“我已经派人去查诗稿源头。今早联络了一位老学士,他说这首诗从未收录进任何文集。若真是皇帝所作,不可能无迹可寻。”
江知梨眉头微动。
“你动作倒快。”
“我不想再等。”他声音沉了些,“以前我总觉得自己废了,连账本都不敢碰。可现在我知道,只要查下去,就能帮上忙。”
沈棠月走到桌边,将灯笼放在烛台旁。
“宫里那边,我可以试试。”她说,“我伴读时认识几位尚仪局的女官,她们常议论御膳流程。若真有人换厨、换药,总会漏出风声。”
沈怀舟看向她:“你能接触到这些?”
“不能直接问。”她说,“但我可以装作好奇打听。她们不会防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江知梨盯着她片刻。
这孩子眼神不再飘忽,说话也不再怯懦。从前被人一句重话就吓得缩肩,现在竟能主动谋划进宫探情。
她缓缓开口:“你不害怕?”
“怕。”沈棠月点头,“可更怕您一个人去拼。”
屋里一时安静。
沈怀舟低头看着手中剑柄,忽然道:“小时候,我摔断了腿,您守了三天三夜。那时我不懂事,嫌您啰嗦,说您管太多。”
他停了停,声音低了些:“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暴雨,您亲自背着我去请大夫,路上滑倒了,额头磕在石阶上,血流了一路。”
沈晏清也开口:“我十岁那年贪玩落水,是您跳下去捞我的。那天冷得刺骨,您病了半个月,却从没提过一句疼。”
“这些事……”他顿了顿,“我一直记得。”
江知梨没动。
她只是抬起眼,看着眼前三个孩子。
从前她以为自己教坏了他们——一个莽撞,一个颓废,一个天真。可如今他们站在这里,不是靠她压出来的顺从,而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守护。
“你们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吗?”她问。
“知道。”沈怀舟答,“前朝余孽不会善罢甘休,柳烟烟背后还有人,朝廷随时可能动荡。”
“我们也知道危险。”沈晏清说,“但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您给了我们机会活下来,这一次,轮到我们护住您。”
江知梨沉默良久。
然后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这是我昨夜拿到的线索。”她说,“西街老郎中曾为一名道姑接生,时间正是二十年前。产簿虽被烧毁,但他记得那女人临盆前说过一句话——‘此子不可留名,只记庚辰年七月初九’。”
沈棠月睁大眼:“那就是那个孩子的生日!”
“对。”江知梨点头,“而且那道姑并非孤身一人,她是前朝皇室暗藏在外的血脉之一。这个孩子,天生就是棋子。”
沈怀舟握紧剑柄:“所以皇帝根本不是生父?”
“不是。”她说,“他是被设计认下的。那些人早就布好局,等的就是今天。”
沈晏清皱眉:“可既然如此,为何现在才动手?”
“因为时机到了。”江知梨道,“当今皇帝近年勤政,民心稳固。若此时爆出私生子丑闻,反而无人信。但他们改了策略——不争宠,不夺权,只为制造混乱。”
“混乱才是他们的目的。”沈棠月喃喃道。
“对。”江知梨看着三人,“而我们要做的,不是阻止混乱,是要让他们自乱阵脚。”
沈怀舟眼中燃起光:“您有计划了?”
“有。”她说,“但需要你们配合。”
她指向沈棠月:“你明日进宫,不要急于打探御膳,先去找尚仪局那位掌事姑姑,送一盒蜜饯。记住,是杏仁味的。”
沈棠月点头:“我明白,她最爱这一口。”
“你送完礼,就说听闻宫中新来了几个小太监,手脚不干净,偷拿药材换钱。”江知梨道,“话点到为止,别深究。”
“她们一定会查。”沈棠月笑了,“只要查,就会发现补汤里的药不对劲。”
“聪明。”沈晏清接道,“一旦宫里开始清查膳食,那些人必然慌乱。他们会换人,会销毁证据,动作越多,破绽越多。”
“正是如此。”江知梨转向沈怀舟,“你今晚就写信,给你军中旧部三位校尉。告诉他们,祭天当日,所有靠近仪仗的人,必须记录姓名、籍贯、服役年限。”
“我会安排人伪装成杂役混进去。”沈怀舟道,“还能盯住换岗路线。”
“好。”她说,“至于你——”她看向沈晏清,“继续追查诗稿。我要知道是谁仿写的,用了哪家笔墨,出自哪位匠人之手。”
“我已经联系了南市的老铺子。”他说,“他们答应帮忙验纸张年代。”
江知梨点头。
“记住,你们各自行动,互不照面。若有意外,以三更鼓为号,在老地方汇合。”
三人齐声应下。
沈棠月忽然上前一步:“娘,我能问一句吗?”
“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们真的让皇帝认下了那个孩子,我们该怎么办?”
江知梨看着她。
“那就让他认。”
三人一怔。
“您是说……”
“认了更好。”她声音平静,“只要孩子进了宫,他就不再是秘密,而是靶子。到时候,我不需要揭穿他,自然会有人动手除掉他。”
“谁?”
“那些真正忠于当今天子的人。”她说,“朝中总有清醒者。他们不会容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动摇国本。”
沈怀舟嘴角扬起:“您是想借刀杀人。”
“不是借刀。”她说,“是让他们自己拔刀。”
屋里静了一瞬。
沈棠月忽然笑了,眼里闪着光:“原来您早就布好了局。”
江知梨没笑。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外面天色微亮,仆人们已经开始清扫昨夜火灾留下的残迹。焦木堆在院角,冒着淡淡白烟。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局。”她说,“是你们的。”
转身时,她目光扫过三人。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受保护的人。你们是侯府的支柱。”
沈怀舟挺直脊背。
沈晏清握紧折扇。
沈棠月仰头看着她,眼中没有惧意,只有坚定。
“我们不怕累。”她说,“也不怕险。只要您还在,我们就敢往前冲。”
江知梨看着她,许久,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
她走向门口,脚步未停。
三人跟上。
穿过回廊时,晨风拂过檐角铜铃,发出一声轻响。
沈棠月忽然想起什么,快走两步追上江知梨。
“娘,还有一事。”
“说。”
“昨夜云娘回来,说她在集市听到一句话。”她低声,“有个卖菜妇人讲,南城道观昨夜来了新人,是个戴面具的男人,半夜敲钟,说是‘死前诅咒终将应验’。”
江知梨脚步一顿。
她缓缓转头。
“面具男人?”
“是。”沈棠月点头,“云娘特意问了,那人穿着黑袍,身边跟着两个随从,说话声音像砂纸磨铁。”
江知梨眼神骤冷。
她立刻回头,对沈怀舟道:“你马上去查,最近是否有边疆逃犯入境。”
“是。”
又转向沈晏清:“你派人盯住南城所有药铺,尤其是买大量安神类药材的客人。”
“明白。”
最后她看向沈棠月:“你进宫后,除了送蜜饯,再打听一件事——最近有没有太监频繁出入冷宫区域。”
“冷宫?”沈棠月一愣。
“对。”江知梨声音压低,“那个孩子不在道观,就在冷宫。他们不会冒险把人留在城外。”
沈棠月点头:“我这就准备。”
三人分头离去。
江知梨独自站在廊下,望着东方渐明的天色。
风吹起她鸦青比甲的一角,露出袖中半截银针。
她缓缓收回手。
脚步声远去,庭院重归寂静。
忽然,屋檐上传来一声瓦片轻响。
她猛地抬头。
一只灰羽雀振翅飞走,落在远处墙头。
她盯着那处屋檐,不动。
片刻后,她抬手摸向发间银簪。
簪尖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