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冲进院子时,天刚亮。他脸上有灰,衣袖撕了一道口子,靴子上沾着泥和干草。江知梨正在院中练字,听见脚步声抬头,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
“出事了。”沈晏清站在石桌前,声音发紧,“商队在北岭被劫。”
江知梨放下笔,把纸折好收进袖中。她没问损失多少,也没问死了几人,只说:“人呢?”
“死了七个,伤了十二个。货物全没了,连账册都被烧了。”
“谁带的队?”
“老张头。他在路上察觉不对,提前派人回传消息,自己带人绕小路走。可还是被堵在山口。”
江知梨起身走到廊下,从墙上取下茶壶倒了一杯水递过去。沈晏清接过来一口喝尽,手还在抖。
“你说是劫匪?”
“说是山匪,可那些人动作整齐,用的是军中阵法。刀口朝内收,不砍头,专挑关节下手。这是要活捉,不是杀人。”
“你看到什么了?”
“我昨夜赶到事发地。地上有车辙印,往西去了。我还捡到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铁牌,丢在桌上。牌子只有半寸长,一面刻着数字,另一面是个“兵”字。
江知梨拿起铁牌翻看。这不是民间私兵的标记,也不是地方守军的制式。她指尖划过那个“兵”字,边缘有磨损,但刻痕深而直,像是新近打制。
“你认得吗?”沈晏清问。
“不认得。”她将铁牌收进袖中,“但我知道是谁动的手。”
她话音未落,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极短的声音——
“朝中”。
只有两个字。
心声罗盘今日第一段念头,来了。
她手指一紧,指甲掐进掌心。刚才那句话不是从沈晏清嘴里说的,也不是院子里其他人想的。这声音来得突然,却清晰无比。
有人心里正想着“朝中”。
她抬眼看向沈晏清:“你有没有发现,劫匪撤退的方向,避开了官道哨卡?”
“发现了。他们走的是废弃驿道,那条路三年前就没人走了。”
“那就不是普通山匪。敢走那条路的人,要么熟悉地形,要么知道官府不会追。”
“你是说……有人通风报信?”
“不止。”她盯着他,“是有人不想让你查下去。”
沈晏清脸色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鞋尖,忽然冷笑一声:“我明白了。我前天才递了盐引申请,户部压着没批。昨天我就听说,有个姓王的侍郎,私下和江南商人勾结,垄断北路盐货。”
“王侍郎?”
“就是上个月弹劾沈怀舟‘妄议军务’的那个。”
江知梨眼神一沉。她记得这个人。当初沈怀舟被调离前线,兵部就有他的名字。现在又牵出盐货案,时间太巧。
“你的商队运的是什么?”
“药材、布匹,还有两箱铜钱。表面看不值什么,可其中一车夹层里藏了边关将士托买的伤药配方。那是沈怀舟让我暗中查的,说最近军中伤药效力变差,怀疑有人换料。”
江知梨缓缓点头。这就对上了。若真有人在军需上动手脚,她的儿子查到了线索,对方自然要动手灭口。
“你打算怎么办?”沈晏清问。
“先查铁牌。”
“怎么查?”
“找周伯。这种编号,只有兵械司或工坊才会用。他曾在军器监当过差,认得这些记号。”
“可他如今行动不便,去不了那么远。”
“我不让他去。我让他写一封信,给一个老熟人。你拿着信,今天就出发。”
“去哪?”
“城西军器库旧址。那里现在归工部管,但守门的老赵是周伯的徒弟。你提‘松木三号’,他会放你进去。”
沈晏清皱眉:“这太冒险。万一他们也在盯那里?”
“他们一定在盯。”她直视他,“所以你要让他们看见你去。”
“你是让我当诱饵?”
“你是商人。商人为了查损失,跑一趟工部很正常。你不该躲,反而要大张旗鼓地去。”
沈晏清咬牙:“可我要是被抓了?”
“不会。”她说,“他们不敢明抓。你身上没有证据,他们只能监视。只要你不碰不该碰的东西,就不会出事。”
“那我做什么?”
“记住你看到的一切。谁在换岗,谁在记录,谁对你的出现特别留意。回来告诉我每一个细节。”
沈晏清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好。我这就准备。”
他转身要走,又被她叫住。
“换身衣服。”
“什么?”
“你现在这身太显眼。换件粗布衫,戴顶斗笠。别让人一眼就认出你是沈家三公子。”
他低头看看自己破了口的锦袍,苦笑一下:“我现在这样,倒是不用装。”
半个时辰后,他骑马出了城。江知梨站在门口目送他走远,才转身回屋。
云娘已经在等了。
“安排好了?”
“是。我已经让两个眼线跟着他,远远地,不会被发现。另外,我在他包袱里塞了纸条,写着接头暗语。万一他被人扣下,也能设法传出消息。”
“很好。”江知梨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白纸,“你现在去趟药铺,找掌柜借一副旧账本。就说家里弟弟学记账,要临摹格式。”
“要那种带红杠的?”
“对。最好是上个月的进出单。”
“您是要仿造文书?”
“不是仿造。”她提笔蘸墨,“是让人以为我们有证据。”
云娘懂了:“您想逼他们动手?”
“他们已经动过一次手。第二次,会更急。”
她写下几个字:盐、药、北岭。然后画了一条线,连向“兵部王侍郎”。
“你再去找赵副将,告诉他,今晚子时,我要见他。”
“这么快?”
“不能再等。”她抬头,“心声罗盘刚才响了。”
“说什么?”
“朝中。”
云娘呼吸一滞:“他们真敢插手商路?”
“不只是商路。”江知梨盯着纸上那个“兵”字,“他们在护一条线。这条线通到哪里,我们就得追到哪里。”
云娘离开后,江知梨独自坐了很久。她把铁牌拿出来放在灯下看,翻来覆去找不到更多标记。但她注意到一点:铁牌背面的“兵”字下方,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被人用刀尖轻轻划过。
她取出银针,顺着划痕轻刮。一点粉末落下,颜色偏青。
不是铁锈。
她吹掉粉末,重新把铁牌收好。
傍晚时分,沈晏清回来了。他没骑马,是步行回来的,脸上多了道擦伤,衣服也换了。
“出了什么事?”
“工器库那边不让进。我说有公文要交,守门的说要登记。我递上信,他们看了半天,最后说‘松木三号’已经废了,不接待外人。”
“你看到了什么?”
“我等的时候,看见一辆黑车从侧门出来,车轮上有泥,像是刚从远处回来。车上下来两个人,穿的是工部服色,但腰间挂的刀是军制。”
“登记簿呢?”
“我没看到。但他们拿了我的信去里面报,过了很久才还给我。信封边角有湿痕,像是沾过水。”
“他们拓印了内容。”
“肯定是。”
“你还记得那辆车的编号吗?”
“车尾有铜牌,写着‘工四七九’。”
江知梨记下这个数字。
“还有。”沈晏清压低声音,“我在外面等的时候,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说:‘东院的炉子今晚不能停。’”
“东院?”
“工器库东边早就荒了,连屋顶都塌了。哪来的炉子?”
江知梨眼神一动。她想起小时候,侯府东跨院也有个废弃灶房。父亲曾告诉她,那里地下有密道,通向城外。
“他们烧东西。”她说。
“烧什么?”
“证据,或者新做的东西。”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天已全黑,风从街口吹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焦味。
她忽然问:“你闻到了吗?”
“什么?”
“烧铁的味道。”
沈晏清吸了口气:“有点像。”
江知梨回头看他:“明天你再去一趟。”
“还要去?”
“这次你带个人去。”
“谁?”
“赵副将。他认识军器制式。让他远远看一下那辆车,能不能认出是哪个营的装备。”
“万一被发现?”
“那就让他们发现。”她嘴角微扬,“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开始查了。”
沈晏清看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母亲和从前不一样了。以前她总是躲在幕后,小心行事。现在她像一把出鞘的刀,直接朝着对方胸口刺过去。
“你不怕他们反击?”
“我等的就是他们反击。”
她走到门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他。
“拿着。要是再遇到拦路的,就撒在地上。那不是毒药,但会让人心慌出汗,说不出话。”
沈晏清接过,没问是什么。
“还有一件事。”她最后说,“你回去后,把你今天穿过的衣服烧了。”
“为什么?”
“他们可能在上面做了记号。就像上次我的马一样。”
沈晏清猛地抬头:“你也发现了?”
“我早知道了。”她淡淡地说,“有人想让我们每一步都走在他们眼皮底下。”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
“做他们想不到的事。”
她转身走向内室,留下一句话:
“明天开始,我们不再查商队被劫,而是查谁在怕我们查。”
沈晏清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布包,指节发白。
门外传来更鼓声。
他听见母亲在屋里打开一个箱子,翻动纸张的声音很轻,但持续不断。
他知道她在画图。
画一条从铁牌、盐引、伤药、黑车,通向某个名字的线。
他的手慢慢松开。
布包的一角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