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赫玛的时光,在重建与新生中悄然流淌。
百年光阴,对于长生种而言不过弹指,但对于翁法罗斯,却足以让一代人从出生到老去,让一座废墟之城重新焕发生机。
黎明云崖的露台上,陆沉正靠在躺椅上,翻阅着一本最新的连载小说。
小说的作者,自然是遐蝶。
至于内容,自从遐蝶也拿回自己的记忆之后,故事的走向就变得很是......奇怪。
譬如《树庭毒舌学者不会梦到奥赫玛大小姐》、《转生成为诡计泰坦的一百种方法》......
看着那些奇奇怪怪却又莫名合理的内容,陆沉也只觉得很有意思。
至于成为人物原型的几位主人公,阿格莱雅并不在意,那刻夏尚未出生。
至于赛飞儿......
据遐蝶所说,她的手稿已经丢过好几千次了。
翻阅着最新的小说,思维也逐渐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一股细微却狂躁的意念,毫无征兆地从他意识深处涌起,带着纯粹的,想要将一切撕碎、归于虚无的冲动。
他翻动书页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他的领口钻了出来,用头顶那对精致的龙角,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
“咪?”
奇美拉歪着头,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疑惑。
它似乎感觉到了主人一瞬间的情绪变化。
紧接着,一双柔软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脖子,温热的脸颊贴在他的侧脸上。
“又在想那些复杂的事情了?”
昔涟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她将下巴搁在陆沉的肩膀上,看着他手里的期刊。
“阿蝶又写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那股刚刚升起的毁灭冲动,在接触到她气息的瞬间,便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悄无声息地消融了。
陆沉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合上书,侧过头,在昔涟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嗯,很有趣的构想。”
百年间,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铁墓的意志与他的律者本能,像是盘踞在他灵魂深处的两条毒蛇,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吞噬他的人性。
而昔涟,就是那个永远能在他失控边缘,将他拉回来的唯一存在。
她就像一道坚固的堤坝,将那足以淹没世界的洪流,牢牢地锁在了他的身体里。
奇美拉从他怀里跳到了昔涟的肩上,用蓬松的尾巴扫着她的脖颈,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这只被梅比乌斯嫌弃的失败品,如今已经成了两人的小跟屁虫。
它不吃任何能量合剂,只吃昔涟亲手做的食物,晚上也非要挤在两人中间睡觉。
“今天天气真好,我们下午去城里逛逛吧?”昔涟提议道,“听说黄金织坊又出了新款的布料。”
“好。”陆沉笑着答应。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被日常琐事填满的生活。
逛街,品尝美食,看一场滑稽戏……这些在过去被他视为浪费时间的行为,如今却成了他对抗侵蚀的最有效的武器。
就在两人享受着这难得的午后闲暇时,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地在房间里响起。
那是一个被陆沉遗忘在角落里许久的,来自黑塔空间站的远程通讯器。
“滴——”
一声轻响,黑塔那张精致却没有多少表情的人偶面孔,出现在了半空中的全息投影里。
她的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陆沉和昔涟身上,特别是他们身上那套明显是情侣款的白色衣物上。
“看来你这百年过得挺滋润。”
黑塔的开场白一如既往地直接,带着她特有的语气。
“有事?”陆沉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对于黑塔的突然联络,他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她们的效率格外的高。
距离上次离开黑塔空间站,好像也不过半月或者一月时间?
“当然有事。”黑塔双手抱胸,“不然你以为我很有空,来围观你们的二人世界?”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这对于她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关于铁墓,我们找到了一个新的解决方案。”
这句话,让陆沉和昔涟的动作都停住了。
昔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她从陆沉身后站直了身体,湖蓝色的眼眸里带着审慎。
陆沉则是微微挑眉。
“新的解决方案?”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我以为,你们的方案就是让我和它同归于尽。”
“那是成功率最高的方案,但不是唯一的方案。”黑塔没有否认,“我们一直在进行新的模拟推演。”
她的视线转向陆沉,那双人偶的眼眸里,闪烁着复杂的数据流。
“你的以太编辑能力,比我们预估的成长得更快。你对自身力量的掌控,也远超模型。这些新的变量,让我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一个……或许能两全其美的可能。”
黑塔说完这句话,便单方面切断了通讯,只留下一个空间站的坐标。
“黑塔女士还是这样。”
房间里重归寂静。
昔涟走到陆沉身边,握住他的手,手心有些微凉。
以黑塔的性格,如果不是有了切实的突破,她绝不会主动联系自己。
“那……我们去吗?”昔涟小声地问。
陆沉看着她,从那双湖蓝色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藏不住的担忧。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每一次的希望,都可能伴随着更大的风险。
他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别怕。”
他低声开口。
“无论是什么方案,我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承担了。”
昔涟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胸口,用力地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
“那我们走之前,得先去跟阿格莱雅她们道个别。”
她晃了晃陆沉的手臂。
“还有,得给淘淘准备足够它吃一百年的零食才行!”
奇美拉似乎听懂了自己的名字,从昔涟的肩上跳了下来,咬着陆沉的裤脚,发出一阵呜咽声,像是在表达自己的不舍。
看着这一人一宠,陆沉心中那因为黑塔的通讯而泛起的波澜,渐渐平复。
他笑了笑,弯腰将奇美拉抱了起来。
“好,都听你的。”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只要她还在身边,他便无所畏惧。
告别了友人,将依依不舍的奇美拉托付给阿格莱雅照顾后,陆沉牵着昔涟的手,再一次离开了翁法罗斯。
这一次,他没有再构建什么复杂的传送阵列。
只是心念一动,以太编辑的权能便悄然发动。
两人脚下的空间开始扭曲、折叠,黑塔空间站的坐标在他的意识中清晰地浮现。
下一秒,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黎明云崖的露台上,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间置换带来的眩晕感一闪而逝。
听到动静,人偶转过身,开口却让陆沉愣住。
“检测到特殊条件,开启远程人偶自动赞美模式:黑塔女士举世无双,黑塔女士聪明绝顶,黑塔女士沉鱼落雁......”
“陆沉,看来你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身后,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女声传来。
两人转头,入眼便是一顶带有紫色花纹、蝴蝶结装饰,帽尖还坠着紫色宝石的黑紫色宽檐魔法帽。
此时,魔法帽的主人正抱胸看着他们。
“黑塔女士?你竟然亲自来了。”
相较于之前都是投影,面前的黑塔更多了些清冷和灵动。
“你对以太编辑的运用,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掌握’范畴,开始触及到‘创造’的领域了。”
黑塔看了陆沉一眼,淡淡评价道。
陆沉没有理会她的评价,只是牵着昔涟,走到了主控台前。
“你的新方案是什么?”
他开门见山。
黑塔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越过陆沉,落在了昔涟的身上。
“奇怪的生命形态。”
片刻后,黑塔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研究者发现新奇样本时的困惑。
“你的存在,不符合任何已知的生命演化逻辑。以记忆为核心,以情感为能量……就像一个,活着的‘故事’。”
她的话,让昔涟下意识地向陆沉身后靠了靠。
“黑塔。”陆沉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别紧张,我只是好奇。”黑塔收回了视线,摊了摊手,“毕竟,在我的计算模型里,你才是他唯一的‘变量’。”
她看向昔涟,语气变得认真了一些。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这个要求,让陆沉和昔涟都有些意外。
“为什么?”陆沉问。
“因为接下来的方案,需要对你的‘变量’进行一次全面的评估。”黑塔的解释简单粗暴,“而有些评估,不适合让某个过度保护的家伙在场。”
她的话,意有所指。
陆沉皱起了眉,正想反驳,一个温婉而淡漠的声音,从主控室的门口传来。
“黑塔,人我带来了。”
阮·梅穿着那一身典雅的旗袍,缓步走了进来。
她的出现,仿佛带着一种能让周围空气都安静下来的气场。
“来得正好。”黑塔看了她一眼,然后对陆沉扬了扬下巴,“你先跟她去。你的‘体检’,由她负责。”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陆沉,径直走到昔涟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们去那边的休息室谈,那里有我新采购的茶点,味道还不错。”
昔涟看了一眼陆沉,眼神里带着询问。
陆沉对着她,安抚性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黑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相信,以昔涟现在的力量,足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得到他的首肯,昔涟才跟着黑塔,向着一旁的休息室走去。
主控室里,只剩下了陆沉和阮·梅两人。
“好久不见,陆沉。”阮·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好久不见。”陆沉回应。
“请跟我来吧。”阮·梅没有多余的寒暄,转身在前面引路。
陆沉跟在她身后,穿过一条条由纯白金属构成的,充满了消毒水气味的走廊。
空间站的内部比他上一次来时,要显得更加空旷和冷清。
“黑塔似乎把大部分研究员都调走了。”陆沉随口说道。
“嗯。”阮·梅轻声回应,“为了给我们的‘新方案’,腾出足够的实验空间和计算资源。”
她在一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前停下,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
“吱——”
金属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向两侧滑开。
门后,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腐朽与新生气息的味道。
这里是空间站的禁闭舱段,用于隔离和研究那些极度危险的,或者无法被解析的未知事物。
阮·梅带着他,走进了这片黑暗。
通道的两侧,是一个个巨大的,由特殊水晶构成的透明维生仓。
大部分维生仓都是空的,只有少数几个里面,浸泡着一些形态扭曲,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生物样本。
它们在墨绿色的营养液中,无声地沉浮,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陆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的心神一片平静。
这些东西,还不足以让他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阮·梅在通道的最深处停了下来。
那里,只有一个维生仓。
与其他维生仓不同的是,这个维生仓里散发出的,不是不祥与扭曲,而是一种……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能量波动。
那是一股狂暴的,充满了毁灭气息的能量。
但在这股毁灭能量的内部,却有一点微弱的,仿佛风中残烛般的生命灵光,在顽强地闪烁着。
陆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走上前,透过那厚厚的水晶壁,看清了维生仓里的景象。
一个穿着天舶司服饰的狐人少女,正静静地悬浮在营养液中。
她的双眼紧闭,面容苍白,美丽的狐耳无力地垂着,那条引以为傲的蓬松尾巴,此刻也变得黯淡无光。
她的身上,缠绕着肉眼可见的,暗红色的毁灭之力,如同无数条毒蛇,在不断侵蚀着她的生命。
停云。
罗浮仙舟,天舶司的接待使。
一眼认出少女的来历,陆沉眉头紧锁。
“很意外,是吗?”
阮·梅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她是被我的探测器发现的。发现她时,她正驾驶着一艘破损的星槎,在宇宙中漂流,生命体征已经微弱到了极限。”
“她的身体,被[毁灭]的命途之力,直接侵蚀了。”
陆沉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维生仓里的停云。
他能感觉到,那股毁灭之力,与他体内的铁墓意志,同根同源。
“黑塔一开始,是想直接给她一个痛快。一个被[毁灭]侵蚀到这种程度的生命体,本身就是一个不稳定的炸弹。”
阮·梅缓步走到他的身边,平静地陈述着。
“但我阻止了她。”
“因为,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水晶壁上,与停云的脸颊隔着一层冰冷的介质。
“一个,或许能让你,也让这个宇宙,都不必再面对铁墓的……终极方案。”
阮·梅的话语,在死寂的禁闭舱段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沉缓缓转过身,看着她那双淡漠的,仿佛能洞悉生命本质的眼眸。
“什么方案?”
“共生。”
阮·梅吐出了两个字。
“与其对抗,不如……同化。”
她调出了一个全息屏幕,上面显示着两组复杂的生命数据模型。
一组是代表陆沉的金紫色模型,内部十二道“锚点”与外部的紫色侵蚀之力,形成了一个脆弱的平衡。
另一组则是代表停云的暗红色模型,在那片代表着毁灭之力的狂暴能量中,一点微弱的,代表着她自身意志的灵光,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与周围的毁灭之力纠缠、融合。
“你看。”阮·梅指着停云的模型,“她的身体几乎被完全摧毁,但她的意志,却活了下来。她没有去对抗那股力量,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它,适应它,甚至……影响它。”
“她在用自己属于‘狐人’的,属于‘天舶司’的,属于‘停云’这个个体的所有记忆和情感,去‘污染’那份纯粹的毁灭概念。”
“这个过程很缓慢,也很痛苦。但如果她能成功,她将不再是一个被毁灭侵蚀的受害者,而是会成为一个……掌控了毁灭之力的,全新的生命形态。”
阮·梅的这番理论,让陆沉的心神剧烈震动。
用自身意志,去“污染”命途的力量。
这和他之前,在爱莉希雅的引导下,试图用“人性”去驯服“律者本能”的思路,不谋而合。
只不过,停云的情况,比他要极端得多。
也……纯粹得多。
“你现在面临的困境,是你的律者本能与铁墓的意志产生了共鸣,它们正在双向侵蚀你的人性,以及你所守护的世界。”
阮·梅将话题拉回到了陆沉身上。
“我们之前的思路,无论是压制,还是切断,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因为你无法消灭你的本能,也无法摆脱铁墓。”
“但如果,我们换一个思路呢?”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属于顶尖学者的,近乎狂热的光彩。
“如果,我们能将你的‘律者本能’,从你的‘自我意识’中,暂时剥离出来呢?”
这个问题,让陆沉愣住了。
剥离本能?这怎么可能?
“我研究过你和那根权杖的融合过程。”阮·梅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那根权杖,或者说,那个名为‘翁法罗斯’的模拟世界,它最初的诞生,是源于一个名为‘德谬歌’的原始意志。”
“你虽然取代了它的位置,成为了新的核心,但这并不代表,那个原始意志就彻底消失了。它只是被你的存在,压制到了最深处,陷入了沉睡。”
“它就像一个……格式化之后,却依然残留着底层数据的硬盘。”
这个比喻,让陆沉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让我,将我的律者本能,引导到那个沉睡的‘德谬歌’意志里?”
“没错!”阮·梅微微点头,“把那份纯粹的毁灭冲动,从你的主意识里‘卸载’,然后‘安装’到那个空白的原始意志里去!”
“这样一来,你就不再需要直面律者本能的侵蚀。你的敌人,从一个你无法战胜的‘自己’,变成了一个你可以去影响、去引导、甚至去‘教化’的,独立的‘他’!”
“而铁墓,也会因为失去了与你本能的直接链接,同化你的速度大大降低。为你,也为我们,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却又在逻辑上,完美闭环。
陆沉的大脑,在一瞬间进行了亿万次的推演。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律者。
识之律者。
在那个他所知的世界里,符华的意识被重创,羽渡尘保护着她的残存意识,跟随在琪亚娜身边。
而她的身体,则诞生了一个全新的意识。
那个新生的意识,在接收了符华五万年的记忆后,一度认为自己就是符华。
最终,在经历了种种之后,她才真正接纳了自己,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识之律者”。
阮·梅的这个计划,几乎就是识之律者诞生过程的复刻。
只不过,难度要高上无数倍。
“这很难。”
陆沉沉声开口,将识之律者诞生的过程告诉阮·梅。
“有先例,就代表可行。”阮·梅的语气不容置喙,“你比符华的优势在于,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你不需要经历那个漫长的自我认知过程。你需要做的,只是为你的‘本能’,找到一个新的‘宿主’。”
她看着陆沉,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技术,以及一个活生生的,可供我们观察和研究的‘成功案例’。”
她指了指维生仓里的停云。
“陆沉,这是唯一的机会。”
“一个能让你摆脱宿命,真正成为你自己的机会。”
陆沉沉默了。
他看着维生仓里那个在毁灭中挣扎的少女,又看了看屏幕上自己那金紫交缠,岌岌可危的生命模型。
许久,他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