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涟安静地听着,黑塔的话语像一颗颗精准投掷的石子,在她心湖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抚养一个律者。
这个念头本身就充满了荒诞与不可思议。
“我……”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我能做到吗?”
“能不能,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选择。”
黑塔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阮·梅的方案,成功率是建立在一切顺利的理论模型上。
但意识,尤其是德谬歌那种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原始意志,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一旦手术失败,陆沉的意识会和律者本能彻底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
到那时,他会变成一个比铁墓更可怕的怪物,因为他拥有陆沉的全部智慧和记忆。”
黑塔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那个看似完美的计划背后,最残酷的现实。
昔涟的脸色白了几分。
她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而你,是唯一的保险。”黑塔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如果手术失败,你将是唯一能唤醒陆沉‘人性’部分的人。
如果手术成功,你将是那个新生的‘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
“无论哪种结果,你的角色都无可替代。”
昔涟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捧着茶杯的双手。
这双手,曾经只能在祭典上捧起圣物,为民众祈福。
而现在,却要承担起决定一个世界,乃至一个律者命运的重量。
她不想再看到他那么痛苦了。
无论是谁,都不能再伤害他。
哪怕那个敌人,是他自己。
昔涟抬起头,湖蓝色的眼眸里,迷茫和恐惧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澄澈的、不容动摇的决心。
“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对着黑塔,郑重地行了一个属于岁月祭司的古老礼节。
“无论前路如何,我会守护他。”
黑塔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很好。那么,在你开始你的‘育儿课程’之前,先去和陆沉道个别吧。”
“这场手术,需要绝对的安静。
在结果出来之前,你们不能再见面。”
……
房间里,陆沉已经躺在了那个造型奇特的躺椅上。
阮·梅正在他身边的控制台上,进行着最后的参数校对。
“准备好了吗?”她头也不回地问。
“嗯。”陆沉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昔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到躺椅边,俯下身,轻轻在陆沉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我等你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沉没有睁眼,只是嘴角微微上扬。
“好。”
昔涟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跟着黑塔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战斗已经开始了。
不只是陆沉的,也是她的。
随着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合拢,房间里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接下来我会帮助你引导分离律者意识,你要做好准备。”
阮·梅按下了启动按钮。
柔和的光芒瞬间将陆沉完全包裹,无数肉眼无法看见的数据探针,如同最纤细的触手,探入了他意识的最深处。
陆沉的感觉很奇妙。
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的灵魂被展开成一幅浩瀚的星图。
金紫色的光点,代表着他的人格、记忆、情感,构成了星图的主体。
而在星图的核心区域,一片深邃的、散发着狂暴气息的紫色星云,正不断地向外扩张,试图将那些金紫色的光点全部吞噬。
那就是他的律者本能,与铁墓意志共鸣的产物。
阮·梅的方案,就是用外部仪器作为引导,由他自己亲手,在这片紫色星云与金紫色的星图之间,划开一道绝对的边界。
他能清晰地“看”到,无数数据流在他的操控下,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手术刀,开始小心翼翼地切割着两者之间的连接。
这个过程需要极致的专注和控制力。
每一刀下去,都伴随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
但他的人格意识,却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外科医生,在给自己进行一场换心手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紫色星云的轮廓,在他的意识星图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独立。
它与金色星图之间的联系,被一根根切断。
只剩下最后,也是最核心的一道链接。
只要切断这里,律者本能就会被彻底剥离出来。
与此同时,在翁法罗斯世界的数据拓扑图上,那个代表着德谬歌原始意志的灰色奇点,开始被激活。
一个无形的“容器”,已经准备就绪。
“最后一步了。”
阮·梅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沉集中全部心神,操控着那把由意志凝结的刀,对准了那最后一道链接。
然而,就在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个即将被剥离的紫色星云,那个纯粹的毁灭本能,仿佛察觉到了自己即将被“囚禁”的命运,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抗拒之力!
它不再试图侵蚀陆沉的人格,而是猛地向内收缩,似乎想要逃离!
但这片意识空间是封闭的,它无处可逃。
可就在这时,那个已经被激活,准备接收律者本能的“容器”——德谬歌的原始意志,却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反应。
它怕了。
作为一个只剩下生存本能的空白意志,它从那股纯粹的毁灭概念中,感受到了被彻底吞噬、彻底抹除的恐惧。
它本能地想要逃跑!
一股微弱但坚决的意志波动,从翁法罗斯世界的底层构架中传出。
它顺着那条看不见的、连接着所有黄金裔的丝线,疯狂地寻找着逃生出口。
最终,它找到了一个最特殊,也最安全的“避难所”。
那是昔涟的身上,那本名为《如我所书》的奇特造物!
“警报!检测到未知数据流向!目标锁定失败!”
“德谬歌意志正在脱离翁法罗斯底层构架!”
“警告!手术目标丢失!”
控制台前,刺耳的警报声响成一片。
阮·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错愕的表情。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德谬歌的灰色奇点,瞬间消失,而代表陆沉的意识模型中,那片被剥离出来的紫色星云,因为失去了“容器”,正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悬浮状态。
而陆沉本人的生命体征,则在飞速下滑。
他的意识,在刚才的剧变中,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手术失败。”
阮·梅吐出这四个字,立刻开始执行紧急预案,稳定陆沉的生命状态。
而在另一边,正和黑塔一起在休息室里等待的昔涟,忽然感觉到了怀中《如我所书》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她疑惑地翻开书。
只见书页之中,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张全新的,纯粹的,没有任何文字的空白书页。
就在她感到不解的时候,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黑塔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计划出错了。”
“陆沉,陷入了昏迷。”
......
禁闭舱段。
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昔涟跟在黑塔身后,脚步匆忙,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当她再次看到那个纯白色的房间时,陆沉已经从躺椅上被转移到了一个特制的维生舱里。
他静静地躺在透明的营养液中,双眼紧闭,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昔涟能感觉到,他与自己之间的那道情感链接,变得前所未有的微弱,若有若无。
“情况怎么样?”黑塔直接问向正在操作仪器的阮·梅。
“生命体征稳定了。”
阮·梅的视线没有离开屏幕,上面是陆沉此刻复杂的意识数据模型。
“但是,情况比预想的要糟糕。”
她将模型放大。
昔涟看到,在陆沉的意识星图中,那片金紫色的“人格”区域,和那片纯粹的紫色“本能”区域,虽然已经分开了,但它们仍旧处在同一个封闭的系统里。
“德谬歌的逃逸,让‘重装系统’的计划失败了。”
阮·梅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现在,他的身体里,有两个独立的意识。
一个是陆沉自己的人格,在刚才的冲击中陷入了沉睡。
另一个,是那个被剥离出来的,纯粹的侵蚀之律者的本能。”
“它们现在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但这种平衡不会持久。”
阮·梅指向屏幕。
“律者的本能正在苏醒,它会本能地去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而陆沉的意识,如果不能在被它吞噬前醒来……”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昔涟已经明白了。
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陆沉的人格被彻底抹去,这具身体里,将只剩下一个纯粹为了毁灭而生的怪物。
昔涟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她看着维生舱里的陆沉,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如我所书》再次传来一阵微弱的悸动。
她猛地想起了那张多出来的空白书页。
“德谬歌……”她喃喃自语,“它逃到了我的书里!”
这个发现,让阮·梅和黑塔都朝她看了过来。
“你是说……”阮·梅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昔涟立刻拿出《如我所书》,翻到了那张空白的书页。
“我能感觉到,它就在这里面,很微弱,很害怕。”
黑塔走到她面前,在那张空白书页上轻轻一点,开始解析这张书页的构成。
“没错,是德谬歌的底层数据。”片刻后,黑塔得出了结论,“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故事’的雏形,藏进了你的书里。”
这个发现,像是一道光,照亮了眼前的绝境。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通过它,重新建立和陆沉意识的链接?”昔涟急切地问。
“理论上可行。”阮·梅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德谬歌和翁法罗斯同源,而陆沉是翁法罗斯的核心。
如果能通过它作为‘桥梁’,我们或许能将外部信号,直接传递给陆沉沉睡的人格,帮助他苏醒!”
希望再次燃起。
昔涟看着那张空白的书页,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她将自己的心神沉入其中,试图与那个躲藏起来的本能意志进行沟通。
然而,就在她准备进一步尝试的时候,整个黑塔空间站,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了一下!
“嗡——”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了每一个角落!
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随即又被不祥的暗红色应急灯光所取代。
“警告!主控系统权限被篡改!”
“警告!空间站防御系统离线!”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侵蚀能量反应!来源:禁闭舱段!”
黑塔和阮·梅的脸色同时一变。
她们猛地回头,看向禁闭舱段更深处的方向。
那里,是停云所在的维生仓。
但下一秒,她们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因为整个禁闭舱段里,所有的全息屏幕,都在同一时间亮起。
上面没有显示任何数据或警报信息。
只有一个图案。
一只巨大、诡异、由无数红白线条构成的眼睛。
那只眼睛,冰冷地注视着空间站里的每一个人,散发着纯粹的,要将一切都修改、重塑、归于虚无的意志。
那是侵蚀之律者的权能象征!
“是陆沉!”阮·梅的声音透着一股寒意。
不是陆沉本人,而是那个苏醒过来的,律者的本能!
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并且反向侵蚀了整个空间站!
……
意识从一片混沌中缓缓上浮。
陆沉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纯白色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璀璨无垠的星海。
他正漂浮在一片虚无的空间中,周围是无数由数据和光点构成的,缓缓流淌的银河。
虚数空间。
他立刻辨认出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看来,那场手术最终还是走向了最坏的结果。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感觉不到任何束缚,力量充盈在四肢百骸,甚至比之前更加强大,更加……纯粹。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从他的对面传来。
“你醒了?”
陆沉抬起头。
不远处的星尘中,一个少女的身影缓缓凝聚。
她有着一头柔顺的,如同紫水晶般华丽的长发,穿着一身款式介于祭司服和华丽礼裙之间的紫色长裙。
她的脸上,是昔涟的容颜,但那双眼眸,却闪烁着爱莉希雅般狡黠而魅惑的光。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了然一切的,仿佛神明俯瞰众生般的微笑。
这是一个完美的,能够满足他内心深处所有幻想的造物。
一个拥有昔涟的温柔,又兼具爱莉希雅的热烈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侵蚀之律者”看着陆沉平静的表情,歪了歪头,紫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滑落。
“也对,毕竟,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之间,本不该有任何秘密。”
她向着陆沉伸出手,姿态优雅而充满诱惑。
“你是谁?”陆沉的语气很平静,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凭空出现的神秘女人,而是一个普通的路人。
“我?”紫发“昔涟”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个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神摇曳的微笑,“我就是你啊。或者说,是你最真实,最原始的‘本能’。”
侵蚀之律者的意识。
它竟然以这样一种形态,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喜欢这个样子吗?”
侵蚀之律者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黑色的裙摆划出优美的弧线。
“这是根据你潜意识最深处的欲望,为你量身定做的形象。对昔涟的爱,对爱莉希雅的憧憬,对力量的渴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她一步步走到陆沉面前,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
“看看周围,陆沉。”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创造一切的世界。”
“只要你和我融为一体,我们就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不再需要任何妥协。”
她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陆沉内心最柔软,最自私的角落。
“翁法罗斯不必迎来毁灭,我们可以将它变成真正的,永恒的乐园。”
“昔涟也不必再背负沉重的宿命,她可以拥有真正的血肉,像一个普通女孩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
“还有爱莉希雅,还有梅比乌斯,还有那些已经逝去的黄金裔……只要我们想,我们就能将她们从记忆中唤醒,让她们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她描绘着一幅幅极致美好的画面,那是陆沉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最奢侈的愿望。
“放弃那些无聊的挣扎吧,陆沉。”
“人性,责任,守护……这些都是束缚你的枷锁。只有纯粹的力量,才是真实不虚的。”
她静静地等待着陆沉的回应,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她就是陆沉的本能,是陆沉所有欲望的集合体。
她不相信,有任何人能拒绝这样完美的诱惑。
然而,陆沉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奇怪,我明明变成了你最想要的样子,为什么你还是无动于衷呢?”
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写满了纯粹的困惑。
陆沉忽然叹了口气。
“你既然读取了我所有的记忆和欲望,那你为什么不知道,我在第一次显现出非人形态的时候,潜意识里为什么会选择‘白泽’的形象?”
侵蚀之律者愣住了。
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在她看来,那只是一种形态上的变化,是力量的展现方式而已。
“白泽,通晓万物情理,趋吉避凶。”
陆沉的声音,在虚数空间中清晰地回响。
“你所说的那些欲望,那些自私的念头,我比你更清楚。它们就像饥饿和干渴,是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能。”
“铁墓在模仿我的权能,试图反向侵蚀我。而你,我的律者本能,也在渴望与铁墓融合,去完成你那毁灭一切的最终使命。”
“我被夹在中间,处处掣肘,甚至不敢轻易动用权能,生怕加速这个融合的过程。”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我之所以会同意阮·梅那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不是因为我相信它能成功。”
“而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成功与否,这个计划都必然会导致我的律者本能与人格意识产生剧烈的冲突。”
“而我,就能借着这个机会,真正地,与你见上一面。”
“看看这个深埋在我灵魂深处,被称之为‘本能’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侵蚀之律者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她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片空白。
“现在看来,结果还不错。”陆沉继续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更有趣一些。”
看着面前的侵蚀,陆沉微微一笑。
早在察觉到律者意识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
这个律者意识,会不会是前文明那位律者保留下来的一些本能,经过无数岁月和数据的孕养之后,重新复苏的结果。
毕竟在律者核心深处,不管是十三英桀的数据还是那些有关黄金庭院、神秘度假村、废弃景区的数据,种种迹象都表明自己所继承的权能和那位律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待看到对方展现出来的面貌时,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你算计我?”侵蚀之律者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不算算计,只是顺水推舟。”陆沉摇了摇头,“我需要理解你,才能真正地掌控你。现在,我已经见到你了,那么,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只想着活下去的律者,最终还是成为了带来毁灭的元凶之一。”
轻叹一声,陆沉还想开口,侵蚀之律者忽然笑了起来。
“爱莉希雅尚且需要摧毁整个往事乐土才能将我击杀,可你忍心摧毁整个翁法罗斯吗?
别忘了,很久之前你就已经将权能向着宇宙播撒,你要如何彻底磨灭我的存在?
现在的你,甚至连权能都不敢过多使用。”
“我承认,现在的我,确实处处受制。”
陆沉打断了她的话。
“与铁墓的链接越来越深,让我不敢轻易动用权能,生怕加速同化。”
“而你,我的本能,又在不断地向铁墓靠拢,试图完成毁灭文明的最终使命。”
“这确实是个死局。”
“但现在,我已经见到了局中的所有棋手。”
陆沉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淡淡的金光,白泽的虚影在他身后若隐若现。
“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眸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战意。
“接下来,很简单。”
“先处理掉铁墓。”
“然后,再回来,将你完完整整地,收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