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雪山顶峰染成瑰丽的金红色,巨大的山影像墨汁似的,缓缓浸染过山谷,寒意跟着漫了上来。吉普车在暮色中驶离三村,车厢里的气氛比来时更沉闷,大次仁那句“从身上碾过去”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司机小刘专注地盯着险峻的路面,不敢有丝毫大意,方向盘握得死死的。赵工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头却依旧紧锁,显然还在琢磨技术上的替代方案。多吉坐在一旁,有些愤愤不平,低声用藏语嘟囔:“大次仁也太倔了,好话都听不进去……”
林辰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坳里,屋顶飘着淡淡的炊烟,几个脸蛋冻得通红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好奇地望着这辆罕见的汽车。远处,一位老阿妈佝偻着背,用木桶从结着薄冰的溪流里背水,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又缓慢,像被无形的重量压着。
这一幕幕像针似的,扎在林辰心上。大次仁的抗拒,源于最朴素的生存恐惧和对传统的坚守,并非无理取闹。可如果因为这份恐惧和坚守,就让这条路胎死腹中,让这些孩子继续无法顺利上学,让老阿妈继续跋涉数公里背水,让生病的人继续因为道路不通而延误救治……这难道就是对的吗?
“小刘,不回乡里了。”林辰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直接去扎西老支书家。”
多吉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对!找阿爸拉!他肯定有办法!”
车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拐向那条熟悉的、通往山坳里村庄的崎岖小路。当吉普车的灯光终于照亮扎西老支书家那低矮的院门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安定力量,驱散了林辰心头的部分阴霾。
多吉抢先跳下车,用藏语高声喊着“阿爸拉”。扎西老支书闻声,掀开厚重的羊毛门帘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件厚重的旧藏袍,脸庞在车灯的光晕下,皱纹像刀刻般深邃。他看到林辰,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瞬间就读懂了他眉宇间的沉重。老支书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侧身,示意他们进屋。
牛粪炉烧得正旺,跳动的火苗瞬间驱散了从门外涌入的寒气,也在老支书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帐篷里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酥油、烟熏和泥土的气息,温暖又踏实。老支书示意林辰在火塘边坐下,然后提起那把被烟火熏得黝黑的铜壶,默默地将那只属于林辰的木碗斟满滚烫的酥油茶。
“突及其(谢谢),阿古。”林辰双手接过,小口喝着。那咸腥而醇厚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烫得指尖发麻,却暖得从喉咙熨帖到心口,仿佛也稍稍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放下木碗,没有隐瞒,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把今天在三村遇到的情况,尤其是鹰嘴岩的禁忌和大次仁的激烈反应,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支书。
老支书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目光停留在跳跃的火苗上,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他话极少,仿佛林辰的叙述只是这寂静帐篷里的背景音。直到林辰说完,帐篷里只剩下牛粪火苗轻微的噼啪声,以及帐篷外高原夜风永恒的呼啸,像谁在低声吟唱古老的歌谣。
许久,老支书才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眼眸看向林辰,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年轻人,”他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浓重的口音,“山神,不是用来‘对付’的,是要用心去敬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挑选合适的汉语词汇,语气缓慢却有力:“路,是给人走的,图方便。山神,也是保佑人的。心诚了,路就通了。心不正,绕再远的路,也会撞到山神的膝盖上。”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林辰被技术、预算和冲突缠绕的思维迷雾。他一直在琢磨如何“解决”神山带来的障碍,如何“说服”大次仁,可老支书却点醒了他,问题的核心不是“对抗”或“绕过”,而是如何“融入”和“尊重”。需要被说服的,或许不仅仅是大次仁,更是这片土地本身所承载的无形意志。
老支书对着侍立在一旁的多吉,用藏语低声吩咐了几句。多吉仔细听着,脸上逐渐露出恍然和敬佩的神情,眼睛越睁越大。他转向林辰,语气带着一丝兴奋:“阿爸说,明天一早,带你去见我们这里寺院的贡布活佛。活佛的智慧,能照亮山神的心,也照亮人的人心。”
“活佛?”林辰心中一动。他早听说过贡布活佛,是这一带备受尊崇的高僧,不仅佛法精深,为人还慈悲通情达理,威望极高。
“嗯。”扎西老支书用生硬的汉语补充道,“活佛的话,重。他点头,山神也会点头。”
这一刻,林辰恍然大悟。解决鹰嘴岩困境的钥匙,或许并不在他带来的图纸和报告里,也不在县政府的会议室里,而就在这片土地传承千年的信仰体系和精神权威之中。他需要借助的,不是行政命令或技术论证,而是更高的智慧和对古老文化最真诚的敬畏。
“我明白了,阿古!突及其!”林辰心中豁然开朗,由衷地感谢道,眼眶都有些发热。
那一夜,林辰躺在老支书家的土炕上,听着窗外更加清晰凛冽的风声,久久无法入眠。但这一次,不再是迷茫和焦虑,而是一种即将揭开谜底的期待,以及对于“治理”一词更深层次的理解——真正的治理,是治理人心,而治理人心,首先要尊重人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