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山坳,霜花把帐篷牛皮绳裹成了银条,脚一踩,“咯吱”声脆生生地划破寂静,寒意顺着鞋底往骨头缝里钻。林辰踏着薄霜走到煨桑台,残烬旁早立着道身影——扎西老支书正用细柴拨弄灰堆,暗火“噼啪”一声蹿起来,橘红的光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浸了油的木纹,忽明忽暗。“今儿不煨桑,”老人的声音裹着晨雾,沉得像块老藏银,“借这堆火说话,把心里的疙瘩都烧透了再散。”
火塘被挪到山坳正中,三块片麻岩稳稳圈出一方灶,火焰赤裸地跳动着,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忽大忽小,像群起舞的山魂。林辰扫了眼聚拢来的人:三位鬓发霜白的长者、眉头拧成疙瘩的大次仁兄弟、眼里亮得像星火的多吉、胳膊夹着图纸的赵工、俩揣着卷尺的技术员,再加上自己,不多不少,恰好十二人。扎西老支书从藏袍衣襟里摸出把铜钥匙,红线穿了,轻轻挂在旁边的矮枝上:“十二把钥匙,开一条路的红线。话讲透了,钥匙落地,路的红线才能踏实落地。”
大次仁蹲在火光边缘的阴影里,脸色比周遭的夜色还沉。他手里捏着块淡红色碎石——是从鹰嘴岩捡的,棱角被摩挲得光滑,此刻却像块冰,硌得手心发紧。活佛那句“善举不会惊扰山神”在脑子里转了八百遍,可祖辈传下的敬畏,还有五年前烂在地里的土豆、锈成废铁的机器,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胸口发闷。他来开会,多半是给老支书和活佛面子,心里的那道坎,压根没过去。暗自打定主意:只要这年轻干部敢说半句虚的,他立马拍屁股走人,谁的面子也不给。
没有谁主持,赵工先把图纸铺在平整的岩面上,借着跳跃的火光,指着上面的线条解释放缓坡比的必要。大次仁听着那些“坡降”“稳定系数”的名词,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些文绉绉的话,他听不懂,也懒得懂。
赵工的话音刚落,大次仁手里的石头“啪”地攥紧,指节泛白。他猛地开口,声音粗粝得像磨过砂石:“缓坡我懂,可挖出来的那些渣土往哪倒?再往北五百米,是夏季牧场的接羔点!母羊的鼻子比狗还灵,嗅到陌生的泥土味、柴油味,一受惊就会流产!到时候,损失的可不是那点补偿款能填回来的!”
空气瞬间绷紧了,连火焰的跳动都慢了半拍。赵工刚要张嘴,说那“弃渣远运三公里外河滩”的方案,多吉突然抢了先,用藏语飞快地喊了句古老的谚语,又急着译成汉语给林辰听:“我阿爸拉说过,神山给的石头,只有扔回神山的怀抱,才算真的敬奉!”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草图——是昨晚在酥油灯下,凭着赵工讲的门道,再结合自己放牧踩遍山谷的经验,连夜画出来的。图上画着:利用试挖段天然形成的凹槽,就地筑一道“石笼墙”,把废渣装进结实的钢丝网箱,一层层垒起来,外层覆上土、种上草。这样一来,废渣变护坡,既能稳住山体,墙后还能留出条一马宽的羊肠道,牲畜转场半点不耽误。
草图虽糙,线条歪歪扭扭,却让火光猛地跳了一下,照亮了每个人眼里的惊奇。赵工一把抓过草图,铅笔“唰唰”地补着比例尺,声音因兴奋而发颤:“天才想法!这不仅能省掉一大笔运费,石笼墙本身就是道牢不可破的防线!可是……”他转头看向大次仁,语气放缓,“人工装填石笼是苦差事,费力气不说,工价恐怕高不了。”
大次仁愣住了。他预想过争论,预想过对方用大道理压人,或是用补偿款利诱,唯独没料到,对方竟把母羊受惊流产这样的细节都想到了。多吉那句“扔回神山怀抱”的话,像一道光,瞬间捅破了他心里的迷雾。要是弃渣不是破坏,反而是给神山“添砖加瓦”,那可不就是活佛说的,怀着敬畏的善举?他把手里的碎石朝多吉抛过去,石头在空中划了道红影,他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语气斩钉截铁:“母羊和羊羔的命,比我的腰金贵!只要对牧场好,力气我们有的是,不怕苦!”
这一刻,大次仁心里的坚冰,第一次裂开了道缝。他不再是单纯的抗拒者,开始琢磨着,怎么把这条路真正修好。
第二道关,是“颜色”。长者格桑盯着图纸,眉头拧成了疙瘩,慢悠悠地提出个朴素却郑重的要求:“在神山脚下取石,不能留下难看的刀疤。得让岩壁看起来还和原来一样,这是对山神容颜的尊重。”
赵工早有准备,从背包里掏出一套色卡,借着火光递过去。岩壁是灰白片麻岩,他带来的是新型生态活性颜料,喷浆后两年内会自然风化,和岩壁本体的色差不到5%,肉眼几乎分辨不出来。格桑眯起眼睛,把色卡凑到火边,反复比对,看了又看,终于点了头。可他随即伸出一根布满老茧、指节变形的手指,语气重得像立誓:“好,我信你。但两年后若是退不回原色,你得来,用我这根手指蘸着颜料,亲手把岩壁给我涂回去。”
这不是技术条款,是沉甸甸的信任,是刻在骨子里的守护。赵工愣了愣,随即郑重地伸出食指,在火光照出的阴影里,轻轻碰了碰格桑的指尖:“好!我答应您!”
大次仁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头一震。这些外来者,不光在乎路通不通,还在乎神山好不好看。这份细心,超出了他的所有预期。
第三道关最隐蔽,也最实际——钱。李副乡长这时才开口,脸上带着难色:“石笼墙是省钱,可钢丝网箱得外购,财政一时拿不出这笔钱。”他掏出计算器“啪嗒啪嗒”按着,数字跳出来:每立方石笼综合单价一百八,比原计划贵二十。
火舌“啪”地爆了个火星,溅到林辰手背上,有点烫,却也烫出个主意。他掏出手机直接开了免提,苏念瑶清亮的声音穿过电流传来,带着北京的暖意:“钢丝网箱,我们免费提供首批三千套,算非遗合作的配套。但有个条件——石笼表面要压印神山图腾纹样,由村民手工敲制,我们按套付版权费,每套二十元。”
二十元,刚好补上差价。李副乡长手里的计算器“啪”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大次仁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像山风穿过峡谷,满是如释重负的畅快:“好!神山的样子,就该由神山养大的人亲手敲!这钱,挣得干净,挣得有尊严!”
到这儿,大次仁所有的顾虑——对生态的担忧、对神山的敬畏、对实效的怀疑、对利益的考量,都在这份满是智慧与尊重的方案里找到了答案。他反对的从来不是路,而是以往那种不管不顾、只顾进度的粗暴建设。当一种共赢的可能摆在面前,抗拒便成了参与的动力。
火塘渐渐暗了,只剩红炭在灰烬下隐隐发烫。扎西老支书站起身,从藏袍里摸出第二把木柄钥匙,轻轻放在石头图纸中央:“商量完了,火要熄,钥匙要亮。”十二人依次上前,放下各自准备的钥匙。大次仁最后一个,他掏出那块淡红碎石,掏出腰间的匕首,“咔嚓”几声削出几个齿口,这石头,便成了枚独一无二的钥匙。他把它郑重地压在图纸的红线上,岩壁的投影恰好落在石面上,像神山印下的认可。
十二把钥匙“哗啦”一声落在岩面上,清脆作响。大次仁拍了拍林辰的肩膀,力道沉得很,带着实打实的信任:“林干部,这条路,我们一起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