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的深秋,天蓝得能沁进骨子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林辰正主持着“县域品牌整合营销”专题会,会议室里烟气缭绕,争论声此起彼伏——文旅局的干部执着于宣传造势,农业局的人强调品质把控,几家龙头合作社的负责人则急着谈销路,个个面红耳赤,却都透着一股子干事的热乎劲。墙上投影的“净土江洛”Logo格外醒目,雪山的巍峨、青稞的饱满、牦牛绒的柔暖交织在一起,那是苏念瑶带着团队,跟本地干部磨了半年,改了十几稿才定下的模样,每一笔都浸着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秘书小刘轻手轻脚推开门,弯腰在林辰耳边压低了声音:“林县,陈市长秘书来电话,打了两回了,让您回个话。”
林辰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陈市长——当年手把手带他的陈书记,半年前的市党代会上,凭着在江洛实打实的脱贫攻坚政绩,一跃成为市委常委、副市长,专管农业农村和乡村振兴,成了江洛这些年里第一个从县委书记任上直接跻身市领导班子的人。这份荣光,让江洛上下都觉得脸上有光,却也让林辰和他之间的关系,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既是昔日师徒,如今又是上下级,那份默契里,添了几分公事公办的郑重。
他不动声色地敲了敲桌子:“大家先歇十分钟,捋捋思路,等会儿接着聊。”起身往办公室走时,刻意放缓了脚步,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悸动,让他需要先稳一稳心神。推开门坐下,他拿起那部红色的内部电话,指尖竟有几分微凉。
“林县长,您好,我是陈市长秘书小王。”电话那头的声音客气得恰到好处,既不疏远,也不过分热络,是体制内历练出的沉稳,“陈市长明天上午九点半到十点有空,想请您到市里他办公室一趟,当面聊聊工作。”
“工作”两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可林辰心里明镜似的——陈稳向来不搞虚的,若是寻常汇报,一个电话、一份材料足矣,何须这般通过秘书正式邀约,还特意敲定了时间?
“好,麻烦王秘书了,我明天一定准时到。”林辰的声音尽量平稳,可心里的那片湖,已经被投了颗石子,涟漪一圈圈散不开。
“另外,陈市长特意交代,”小王的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秘而不宣的意味,“这事,您先别跟其他同志提及。”
“明白。”林辰的心沉了沉。这份突如其来的保密要求,像一层薄雾,裹住了几分不安。挂了电话,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铺了一地的银杏叶,金黄得晃眼。江洛的日子刚有起色,“净土江洛”的品牌才刚起步,牦牛绒精深加工项目还在爬坡,青稞系列产品正要拓展市场,财政状况虽有好转,却依旧经不起折腾……陈市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林辰提前十五分钟就到了市政府大楼。七楼的市长办公室,视野开阔,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透着城市的繁华。小王把他领进去时,陈稳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身影比半年前略显清瘦,却依旧挺拔。
“陈市长。”林辰恭敬地喊了一声。
陈稳转过身,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疲惫,可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像能看透人心:“林辰来了,坐。”他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在对面落座,亲手给林辰倒了杯热茶,水汽氤氲着,暖了一室的清冷,“江洛最近的动静,我都听说了,‘净土江洛’这个牌子,打得好,有魂。”
“还在摸索阶段,好多地方都得慢慢打磨。”林辰谦虚地答着,手里捧着温热的茶杯,却觉得那暖意迟迟传不到心底——他知道,这不过是开场白,真正的正题,还在后面。
陈稳点点头,笑容渐渐敛去,话锋陡然一转,直奔核心:“今天叫你来,不是听你汇报江洛的工作。你在江洛干得怎么样,市委心里有数,老百姓心里也有数。现在的江洛,机制顺了,人心齐了,就算没有你,也能稳稳地往前走。”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林辰脸上,那眼神里,有期待,有审视,还有几分不忍:“现在,有个更硬的骨头,得有人去啃;有个更难的局,得有人去破。”
林辰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凝神听着。
“咱们市北部,宁山县。”陈稳的语气沉了下来,像是压着千斤重担,“你应该也听过,那地方,比你刚去江洛那会儿还要苦——全是高山深谷,土地薄得像纸,种啥都长不好。产业更是一穷二白,除了点零散的矿业和守着老法子的种植,几乎没什么能造血的路子。县里的干部思想守旧,干工作没冲劲,老百姓‘等靠要’的念头扎了根,脱贫摘帽都是勉强过关。去年全市综合考核,它排最后一名,还是断层式垫底,跟倒数第二差了一大截。”
林辰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宁山县的名字,他不仅听过,还在全市大会上被点名批评过几次,是出了名的“老大难”,谁都不愿去碰的硬茬。
“上周,宁山县的书记因为身体原因,实在扛不住了,向市委递了辞呈。”陈稳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敲在林辰的心上,“那个位置,现在空出来了。”
林辰的呼吸骤然一滞,一个模糊的猜测瞬间清晰起来,像惊雷在脑海里炸响——他知道,陈稳找他,就是为了这事。
“市委开了好几次会,反复琢磨,觉得宁山这地方,不能再按部就班地拖下去了。”陈稳的目光牢牢锁住他,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必须派一个有闯劲、有实战经验、敢
碰硬、能扛事的干部去,把局面彻底打开。我跟几位主要领导都碰了头,大家都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茶杯里的热气缓缓升腾,又慢慢消散。林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压力,比当年刚去拉鲁乡,面对悬崖峭壁和一无所有的困境时,还要沉重数倍。
“陈市长,”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可指尖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颤,“感谢组织和您的信任。只是……江洛的工作刚有起色,好多项目都在关键节点,我这一走,怕半道掉链子,辜负了乡亲们的期待。”
“我知道你舍不得。”陈稳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理解,更多的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江洛是你一手带起来的,就像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可你要知道,江洛已经走上正轨了,就算你不在,班子里的人也能接着干。但宁山不一样,它就像一辆抛了锚的车,停在原地动不了,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去推一把,甚至换个发动机。你在江洛这几年,从拉鲁乡的合作社,到全县的产业布局,再到‘振兴基金’‘路衍经济’,每一步都走得扎实,每一个办法都管用。这些经验,正是宁山最需要的。”
“去宁山,不是让你去守成的,是让你去‘开疆扩土’的。”陈稳的声音掷地有声,“用你在江洛积累的经验、教训,还有你攒下的人脉,去给宁山换个活法。这活儿,难,难到可能超出你的想象。”
他没有回避困难,反而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宁山的财政,比当年江洛的‘吃饭财政’还惨,是典型的‘讨饭财政’,寅吃卯粮是常事。县里的矛盾也多,干群关系、部门壁垒,盘根错节。去那里,你可能会碰壁,会受委屈,会吃力不讨好。搞好了,是再造一个江洛的功劳;搞不好,可能几年都翻不了身,甚至会影响你自己的前途。这一点,你必须有清醒的认识。”
陈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里满是恳切:“林辰,我之所以推荐你,不是因为你是我带出来的,而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性子——越是难的事,你越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改变一个县的命运,这是多大的舞台,也是多大的责任。我相信你能行,但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林辰沉默了。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无数画面:拉鲁乡通公路时,乡亲们敲锣打鼓的欢呼;多吉大叔把装满酥油茶的碗递给他时,那双满是信赖的眼睛;梳洗厂第一次开工时,机器运转的轰鸣;苏念瑶在婚礼上,望着他时温柔又坚定的笑容;还有父母每次打电话时,那句“注意身体,放心去干”的叮嘱……江洛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刻在了他的心里,那是他付出了无数心血,才浇灌出的希望。
去宁山,意味着要抛下这一切,从零开始。意味着要面对更恶劣的自然条件,更复杂的人际关系,更棘手的发展难题。意味着要和苏念瑶聚少离多,意味着要让家人再次为他牵挂。
可另一方面,心底那股深埋的热血,却在陈稳的话语中渐渐沸腾。他想起当年刚去拉鲁乡时,面对的也是一片狼藉,也是无数人的质疑,可就是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才一点点打开了局面。“如果对的事因为难就不做,那还有什么值得做?”这句在心里默念了无数次的话,此刻又清晰地回响起来。治理一个县,彻底改变一个区域的贫困面貌,这是何等沉甸甸的责任,又是何等令人心潮澎湃的使命!
“市委需要尽快确定人选,不能拖太久。”陈稳看着他脸上复杂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给出了期限,“你不用现在就答复我。回去好好想想,也跟念瑶商量商量。明天这个时候,给我个准话。”
走出市政府大楼,秋风吹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林辰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只是望着眼前庄严肃穆的大楼,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时难以言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念瑶发来的信息:“会议结束了吗?晚上想吃什么,我买菜回家做。”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股暖流,淌过他纷乱的心绪。林辰凝视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久久没有落下。他知道,这个决定,从来都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它关乎个陌生县域的未来,关乎江洛未完的事业,更关乎他和苏念瑶这个小家庭的每一个日夜。
引擎终于发动,汽车缓缓驶离市政府。车窗外,城市喧嚣繁华,车水马龙,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而林辰的心,却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一边是铺就平坦、满是温情的康庄大道,另一边,是迷雾重重、荆棘丛生,却等着他去劈荆斩棘的未知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