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岩垭口的灰烬尚有余温,林辰转身时,第一片雪落在他肩头,冰凉刺骨。气象台预警的寒流提前抵达,像要为高原披上一层无隙的铠甲,冻住所有生机。他踩着结冰的碎石往回走,靴底的裂口灌进雪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嗤”的叹息,仿佛大地也在替母亲复述那句“辰辰小时候最怕走夜路”,带着心疼与牵挂。
回到项目部,温度计指针停在零下28c,冰冷的数字刺得人眼睛发疼。锅炉里的牛粪块快要见底,赵工把最后两桶柴油倒进燃烧室,火焰“轰”地窜起,橘红色的火光将众人的脸照得通红,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墙上的进度板写得清清楚楚:样品虽已通过北京那边的初步认可,但“雾色牦牛绒”首批订单50公斤必须在45日内交付,否则高端线将重新评估,之前的努力可能付诸东流。而交付的第一环,便是扩大选绒范围——至少还要再剪两千头牦牛的绒,才能凑够原料。
火塘边,大次仁把一张皱巴巴的库存表摊在地上,用烧黑的炭块在上面画圈,语气沉重:“白肩种牛只剩17头,就算把所有能剪的牛都算上,也只能出绒1.2吨,离订单还差得远。”他说话时嘴里喷出白雾,像从胸腔里拉出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勒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林辰盯着跳跃的火舌,忽然想起27章议事会时扎西老支书的话——“神山给的石头,扔回神山怀里,才算敬奉。”他抬头望向帐篷外黑沉沉的夜,雪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心里有了决定:与其坐等原料短缺导致订单泡汤,不如连夜北上,去邻近的日土县牧区换绒——那里有大量未经分级的优质牦牛绒,只是路途遥远,需要翻越两座5000米以上的哑口,且寒流已至,危险系数倍增。
赵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语气急切:“雪线下得太快,哑口一旦封冻,我们连退路都没有!太冒险了!”林辰没说话,只把母亲那张被烧成半截的照片放在火塘边,火光将孩子的笑脸映得通红,带着无声的力量。他轻声道:“退路当然有——就在我们脚下,在我们想把事办成的决心里。”
于是,半小时后,一支由七辆皮卡、两辆拖拉机组成的“换绒先遣队”在雪幕中悄然出发。林辰把唯一的卫星电话留给多吉,反复嘱咐对方每六小时汇报一次天气和村里情况;自己则带上大次仁、赵工和四名合作社骨干,驾驶室后排塞满了睡袋、氧气罐和给牧民准备的砖茶、哈达,都是满满的诚意。车灯切开浓稠的雪夜,像两把钝刀,在无尽的黑暗里剜出一道微光,指引着方向。
凌晨三点,车队抵达第一座哑口。暴风雪正猛烈,鹅毛大雪瞬间没过轮胎一半,视线受阻,只能看见前方几米的路,像在黑夜里摸索。大次仁率先下车,把防滑链一条条甩进雪里,铁链与冰面撞击的叮当声被狂风撕得七零八落,却顽强地串成一条细弱的音线,牵引着整个车队缓缓向前。林辰趴在方向盘上,透过结霜的雨刮器缝隙,看见前方黑影幢幢——那是雪雾与夜色融合后的真空地带,仿佛一步踏空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就在此时,卫星电话突然响起,多吉的声音被电流拉得细长,带着焦急:“林哥,州里刚下通知,高端线项目要追加现场核查,三天内必须提交扩产影像资料!否则50公斤订单直接腰斩!”林辰咬紧后槽牙,回了句:“知道了,让州里等我们的镜头,不会让他们失望。”说罢挂断电话,猛踩油门,皮卡像一头受伤的牦牛,咆哮着冲进风雪深处,义无反顾。
雪越下越大,车台温度计显示-35c,冰冷的数字让人头皮发麻。挡风玻璃开始结霜,赵工用银行卡一遍遍刮擦,却赶不上冰花生成的速度,视线越来越模糊。大次仁解开自己厚重的藏袍,用里面相对干净的里子当抹布,一点点擦出视线范围;呼出的热气瞬间在睫毛上结成冰晶,像给他戴上了一层透明的铠甲,眼神却愈发坚定。林辰侧目看他,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踏实——这大概就是扎西老支书说的“脚底板和山路交心”,是最可靠的信任与陪伴。
凌晨五点,车队终于翻过哑口,雪幕突然散开,天边泛起蟹壳青,曙光即将冲破黑暗。众人下车休整,发现两辆皮卡的车厢已被厚重的积雪压瘪,所幸绒包用真空袋密封完好,没有受损。大次仁从嘴里低声念了一句藏语,像是在与山神重新订约,祈求一路平安。
林辰把这一切默默收进眼底,没有发问,只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雪夜赶路,不是为了跑赢时间,是为了跑赢自己心里的那道裂缝,跑赢那些不希望我们成功的阻碍。
车队再次启动,驶向更深处的牧区。雪光映着每个人的侧脸,轮廓锋利得像新磨的刀,带着决绝与坚定。没有人说话,但胸腔里回荡着同一道声音——45天、50公斤、两千头牦牛,必须完成,也必定完成,为了自己,为了拉鲁乡的乡亲,为了那份沉甸甸的希望。
当最后一辆车的灯光消失在雪原尽头时,鹰嘴岩方向的晨曦彻底亮起,像一把巨大的钥匙,从地平线那头缓缓插入,正在试着转动某扇尚未命名的门,门后,是光明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