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湖,冰雪顺着山坳缓缓消融,露出的大地带着饱经风霜的褐黄,像一块被岁月磨旧的粗布,透着股沉郁的质感。市委小会议室内,气氛却比窗外的料峭春寒还要凝重几分,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林辰召集的机场项目前期工作小组核心会议,正卡在最关键的节点上——持续数月的“潜行”调研,终于到了内部集中研判、敲定初步方向的时刻。
桌上摊开着大幅地形图、皱巴巴的地质勘察初稿,还有几张边缘泛卷的卫星图片,密密麻麻的标注和红笔圈点,记录着几人连日来的心血。地勘队的陈工率先开口,他脸上带着高原阳光灼出的红痕,眼角还挂着未褪的疲惫,声音沙哑却透着技术人员特有的笃定:“林书记,各位,三个备选区域我们翻来覆去查了个遍,结合老地质资料比对,目前来看,‘北坡’场址的优势最突出。”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粗糙的手指落在天湖市以北十五公里处的一片丘陵地带,指尖划过纸面留下轻微的摩擦声:“这里基岩埋得浅,主体结构稳当,没发现大规模断裂带,也没有软地基、溶洞这些糟心事。虽说有点坡度,但土方量能控制住,不算大问题。最关键的是,”他顿了顿,语气不自觉加重,“这儿刚好避开主风向,净空条件利索,后期设计飞行程序能少走很多弯路。”
陈工刚坐下,椅子还没坐稳,交通局的李明副局长就“唰”地站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的反驳:“林书记,我不同意把北坡当首选!”他大步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标记“东坳”的位置,力道大得仿佛要把纸面戳破,“东坳这地方,地势平得像块棋盘,几乎不用怎么平整,能省一大笔钱!而且它紧挨着省道S301,离市区才十公里,旅客集散、物流配套都方便,后期运营成本能省不少。北坡呢?现在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光修一条十五公里的一级公路连接线,就是笔天文数字,咱们前期本就紧张,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绷紧,连落在纸上的笔尖声都停了。一直沉默着翻资料的规划局赵静科长扶了扶眼镜,轻声补充道:“从城市规划来看,东坳确实更契合‘向东发展’的大方向,能带动东部新区的开发,算是一举两得。”
风向仿佛一下子偏向了东坳,李明脸上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笃定。
就在这时,一直拧着眉头研究气象数据的发改委副主任张伟抬起了头,他语气沉稳,却像抛出了一颗惊雷:“李局,赵科,你们考虑过‘烟囱效应’吗?”
他走到窗前,指着远处巍峨的雪山,目光锐利:“东坳刚好卡在雪山主峰和侧翼山脉之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风口’。我们翻了近三十年的气象记录,每年冬春季节,山谷风会顺着这个通道猛灌下来,形成局地强风,瞬间风速能超每秒二十米,而且风向忽左忽右,极不稳定。这在航空上叫‘恶劣风切变’,是飞行安全的死对头!要是选在这儿,每年得有好几个月,航班要么没法起降,要么干脆通不过飞行程序审批。一个动不动就‘关门’的机场,建了又有什么用?”
李明脸上的笃定瞬间僵住,他深耕地面交通多年,对空域气象的门道确实不熟,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半天没找出有力的话头。
陈工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的认同:“张主任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搞工程的,安全和可靠性是底线,不能有半点含糊。北坡的地形刚好能挡掉大部分强风,虽然前期配套花钱多,但这是‘一次投入,长久受益’。东坳看似省钱省事,却把安全隐患埋在了根上,搞不好整个项目在审批阶段就黄了!这是原则问题,不能妥协!”
会议室里顿时分成了两派,争论声渐渐升温。李明和赵静坚持“经济优先”,觉得该把前期成本压到最低,先让项目落地再说;张伟和陈工则死守“技术安全底线”,力挺北坡,认为不能因小失大,要保住项目的长远生命力。双方各执一词,都透着股据理力争的执拗,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了从会议开始就一言不发的林辰。他始终低着头,手指轻轻敲击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偶尔划下几笔,把每个人的观点都默默记在心里。
林辰缓缓合上笔记本,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没有急着评判对错,反而抛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大家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费劲巴力建这个机场吗?”
他停顿了两秒,不等众人回应,自己给出了答案:“不是为了在天湖的土地上多一个‘机场’的名头,而是要让它真正成为带动天湖发展的翅膀,成为一条靠谱的生命线。如果它因为先天不足总‘折翼’,或者因为安全问题让航空公司望而却步,那我们现在省下来的这点钱,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股清泉,浇灭了会议室里躁动的火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懂李局长和赵科长想控制成本、尽快见效的迫切心情,这份心是好的。但张主任和陈工提到的安全与运营可靠性,是底线,是不能碰的生命线。”
林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坚定地落在“北坡”的位置上,没有丝毫犹豫:“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我倾向于把北坡作为首选场址,继续深入论证。”
他看到李明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和不服,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但立场依旧坚定:“李局长,连接线的问题是你的强项。我希望你能立刻组织人手,拿出一个北坡连接线的最优方案——既要把投资控制住,又要保证通行效率。咱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抱怨困难,而是想办法解决困难。”
接着,他转向张伟和陈工:“你们两位,继续深化北坡的地质、气象、空域研究,把所有能想到的风险点都挖出来,用更详实的数据说话,为下一步正式立项评审打好基础。”
林辰重新坐回主位,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同志们,我们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天湖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原则问题上,不能有半点侥幸心理。前期工作宁可慢一点、细一点,也不能留下隐患。今天的争论很有价值,让我们把问题看得更透了。现在方向已定,希望大家能把精力从‘争对错’转到‘解难题’上,劲往一处使。散会。”
会议结束,众人默默收拾东西离开。李明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眼神里的抵触少了几分,多了些被点醒后的沉思;张伟和陈工则明显松了口气,眼神交汇间,透着一股被认可的振奋。
林辰独自留在会议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知道,今天的决断可能会让有些人暂时不解,甚至可能得罪人。但他更清楚,作为项目的掌舵人,他必须在众说纷纭中看清最正确的航道——哪怕这条路看起来更崎岖、更难走。统一内部思想,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接下来,还有更多明枪暗箭、更多严峻考验在等着他。而守住技术与安全的底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退让的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