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加尔的荒漠从不是温良之地。白日里,烈日把沙砾烤得发烫,空气扭曲成晃动的热浪,踩下去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铁板上;可一入夜,酷寒便顺着沙丘的褶皱漫上来,风卷着沙粒呼啸而过,能把人的骨头缝都冻透。王教授裹着厚重的防寒服,领口紧抿着,望着三号气田边缘的临时营地——几盏大功率探照灯劈开墨色的夜,惨白的光落在嶙峋的钻井设备和预制板房上,映出技术人员们弓着背忙碌的身影,沉默得像一群与荒漠对峙的孤魂。
风是这里最野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带着沙砾的糙感,仿佛要把皮肤磨出茧子。空气中飘着浓得化不开的硫化氢气味,那股臭鸡蛋般的甜腻劲儿,即便戴着特制的防护面具,也能顺着缝隙钻进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忍不住想咳嗽。
“王工!数据不对劲!”年轻技术员小张猛地从笔记本电脑前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尖,声音透过面具闷闷的,却裹着按捺不住的慌,“现场测的地层压力,比库尔班给的基础数据高了整整八个兆帕!还有这硫化氢浓度……已经飙到设计上限的一点三倍了!”
王教授快步走过去,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俯身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那曲线像条狂躁的银蛇,在基准线以上疯狂窜动,每一次起伏都揪着人心。灯光下,他眼角的皱纹绷得紧紧的,脸色比探照灯的光还要沉:“八个兆帕,这不是误差,是地层结构完全超出预判。”他伸手按在冰凉的屏幕上,指尖因寒冷和长时间攥着仪器,微微发颤,“之前参照国内川南页岩气田优化的胍胶压裂液,抗温抗压性根本顶不住这个强度,强行泵注只会导致支撑剂回流,甚至撑裂地层夹层。”
“那怎么办?要不要先停掉钻井作业?”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攥着鼠标的手心里全是汗。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海外项目,没料到刚落地就撞上这种生死关。
“不能停!”王教授斩钉截铁地摆手,“停钻超过十二小时,井眼容易坍塌,之前的功夫就全白费了。”他转身看向帐篷角落的化验台,那里摆着几瓶标注着不同编号的化学试剂,“立刻启动应急方案:把压裂液里的胍胶浓度从0.5%提到0.8%,加入抗硫剂和高温稳定剂,重新测定黏度和破胶时间;支撑剂换成陶粒和石英砂混合体系,粒径调整为40-70目,增加导流能力。”他顿了顿,声音沙哑却清晰,“通知国内分析中心,把现场传回的岩芯样本数据、压力曲线同步导入数值模型,天亮前必须拿出三套备用配方,覆盖不同压力区间,少一套都不行!”
临行前林辰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技术是合作的根,更是咱们打破围堵最硬的拳头,绝不能掉链子。”可现在,这拳头还没来得及挥出去,就撞上了实打实的硬茬。王教授抬手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瞥见帐篷外几个本地工人正围着篝火张望,他们脸上的疑惑像一层雾——这些东方人为什么要跟这片不毛之地死磕?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执拗:越是难啃的骨头,越要啃下来。
营房外,帆布篷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像无数只手掌在深夜里拍打。化验台的酒精灯燃着微弱的蓝火,小张和另一位女技术员小李正小心翼翼地调配试剂,试管碰撞的叮当声在嘈杂的风声里格外清晰。“王工,第一组压裂液样品黏度出来了,50毫帕·秒,还是不够。”小李的声音带着疲惫,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眼底泛着青黑。
“再加0.1%的交联剂。”王教授蹲在旁边,盯着试管里缓缓流动的淡黄色液体,“卡加尔的地层是海相页岩,黏土含量高,比陆相地层更敏感,必须让压裂液在高温高压下保持足够的黏弹性,才能把支撑剂送到裂缝深处。”他伸手试了试试剂瓶的温度,冰凉的瓶身让他打了个寒颤,“注意控制搅拌速度,别产生过多气泡,影响破胶效果。”
几千公里外的北京,夜色同样浓得化不开。发改委大楼的灯光大多已经熄灭,只有基础产业司所在的楼层,还亮着一片醒目的光,像暗夜里不肯熄灭的灯塔。
林辰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极少抽烟,可此刻指间夹着的半支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烫得指尖发麻才反应过来。桌上摊着老赵刚送来的情报摘要,还有外交部的紧急通报,纸张被夜风掀起一角,又轻轻落下。
“塔斯联合了两家欧洲媒体,抛出个所谓的‘内部报告’,”李处长指着简报上的外电翻译,语气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说咱们在卡加尔的项目环保不达标、技术不可靠,还伪造了几张所谓的‘污染照片’,想搅和国际舆论。他们还游说欧洲议会的几个议员,准备提动议,要审查和卡加尔有能源往来的企业,理由是‘防止技术泄露、不正当竞争’。”
“围魏救赵的老套路,”林辰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淬了冰的刀,“他们算准了咱们技术团队刚落地,数据还没完全验证,想从外面施压,动摇卡加尔内部的信心,尤其是那些骑墙的议员。”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巨大能源地图前,手指落在卡加尔的位置,仿佛能穿透地图上的经纬线,看到那片荒漠里摇曳的灯火,看到王教授他们正和复杂的地层死磕。
“舆论战,咱们不能等着挨打。”林辰转过身,语速陡然加快,“联系国际司和宣传部的对外媒体机构,把技术团队在这儿克服风沙、严格按国际标准作业的影像——尤其是废液处理、废气回收的画面,还有国内页岩气开发的成功案例、第三方环保评估报告,好好整理一下,配上多语言字幕,通过合作媒体、海外社交平台密集推送。重点说清楚咱们的技术实力、环保承诺,还有对国际规则的尊重——动作要快,赶在他们的抹黑形成气候前,把真实情况砸出去!”
“明白!”负责舆论的同事立刻掏出本子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急促的声响。
“外交上,”林辰看向国际合作司的负责人,“让驻欧使馆主动找那些要提动议的议员,把项目详情、第三方环保认证送过去,当面把话说清楚,别让他们被塔斯牵着鼻子走。另外,跟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这些周边能源国多沟通,争取让他们发个联合声明,支持区域能源合作,反对外部瞎干预。得让塔斯知道,想孤立咱们,没那么容易!”
一道道指令清晰落地,会议室里的人立刻忙活起来,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低声商议声搅在一起,织成一张紧锣密鼓的反击网。林辰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技术上的坎、舆论上的抹黑、政治上的施压,像一张巨网,要把刚冒头的合作嫩芽掐死在摇篮里。
他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远在卡加尔的王教授。
“王老,现场情况怎么样?”林辰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压力比预想的大,硫化氢也超标了,正连夜调方案。”王教授的声音透过卫星电话传来,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和试管碰撞的脆响,还有一丝掩不住的疲惫,却依旧沉稳,“刚调整了压裂液配方,加入了抗硫剂,黏度已经达标,正在做破胶试验。给我二十四小时,准能拿出能用的施工参数。”
“辛苦您了,安全第一,进度不急。”林辰叮嘱道,“国内这边全力支持,缺什么资源,您直接开口。另外,多拍点现场作业的影像,尤其是咱们技术上怎么严谨、环保措施怎么到位,舆论战这边用得上。”
“知道了。”王教授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林司长,放心吧,这荒漠的风沙再烈,也刮不倒咱们中国人。”
挂了电话,林辰深吸一口气,胸口里像压着块石头。他知道,王教授的话既是承诺,也是安慰。前方的人在跟自然死磕,后方的他们,就得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跟看不见的对手周旋到底。
这时,加密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库尔班。
“林,明天议会的辩论太关键了,我快撑不住了。”库尔班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还有一丝沙哑,像是刚跟人吵过架,“波诺马列夫拿着塔斯给的所谓‘技术风险报告’,还有欧洲媒体的那些瞎话,在议会走廊里到处游说,说中国人的技术会毁了卡加尔的地下水,还会让我们陷入技术依赖。乌斯马诺夫总统还是支持咱们,但议会里的摇摆派太多,尤其是农业州的几位议员,被‘污染论’吓得犹豫不决。”
“萨比尔,稳住。”林辰的声音沉而有力,像一颗定海神针,“我们的技术团队正在现场攻关,最迟明天下午,初步的正面数据和影像就能传回去——到时候把压裂液环保检测报告、地层安全评估数据一起发给你,用事实说话。另外,我国驻贵国使馆的商务参赞,会带着中方企业扩大在卡加尔非能源领域投资的意向书,去拜访几位关键议员。”他顿了顿,语气更坚定了些,“意向书里明确写了,要在农业州建灌溉工程,还要投资农产品加工厂,能解决上千人的就业。能源合作从来不是孤立的,它连着 jobs,连着民生,连着卡加尔的未来——让那些摇摆的人看清楚,跟谁合作,才能真正拿到好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库尔班如释重负的叹息:“林,谢谢你……每次我快撑不住的时候,你总能给我希望。我现在就去联系农业州的议员,跟他们提灌溉工程的事,或许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
“我们是战友,萨比尔。”林辰的声音很低,却很坚定,“既然绑在了一条船上,就只能彼此信任,并肩往前走。”
挂了电话,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淡青色的天光顺着窗帘的缝隙溜进来,一点点驱散了深夜的浓黑。林辰走到窗边,望着这座渐渐苏醒的城市——街道上有了早行的车辆,路灯还没灭,昏黄的光和晨光交织在一起,暖融融的。
新的一天来了,可战斗才刚到最吃紧的时候。技术攻坚、舆论反击、外交斡旋、政治博弈,哪一条战线都不能松,就像在悬崖边上走钢丝,稍微一步不稳,就是万劫不复。
秘书轻轻推开门,端着一杯刚沏好的浓茶,还有几份文件:“司长,哈萨克斯坦那边传来消息,备用管道衔接的技术标准会谈挺顺利,对方原则上同意咱们的方案。这是初步的会议纪要。”
林辰接过文件,快速翻着,指尖在“原则同意”四个字上顿了顿。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像在密不透风的墙里凿开了一个小窗,为应对塔斯的运输封锁多了一层保障。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后续的谈判、资金、建设,还有无数的坎要过。
他喝了一口浓茶,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几分倦意。目光又落回墙上的地图,那条连接中亚与中国的能源动脉,在晨光里若隐若现,既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又坚韧得透着股不服输的劲。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团队就像在锻造一柄剑,每一次难题的攻克都是一次敲打,每一次危机的化解都是一次淬火,只有经得住千锤百炼,这柄剑才能足够锋利,斩开前路所有的荆棘。
“通知下去,八点半接着开会。”林辰对秘书说,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多了几分斩钉截铁,“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走稳了,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拿起笔,在日程表上重重划去“凌晨部署”,然后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下下一阶段的工作要点。砺剑的过程注定煎熬,可一想到那条横贯东西的能源大动脉,想到身后万家灯火的温暖,他就觉得,再难也得扛下去。
窗外,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金色的光洒向大地,照亮了办公室里那双彻夜未眠,却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