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化乡村”的试点文件还在各部门间辗转会签,油墨印渍未干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记录着不同的考量;《国家储气能力提升行动计划》征求意见稿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政策研讨会上的争论余音还在走廊里回荡,一场源自学术界的论战,已带着尖锐的锋芒,猝不及防地撞向林辰所推动的整个能源战略体系。
这场风暴的起点,是一篇刊登在《中国经济评论》上的长文——那本封面印着烫金字体的权威周刊,向来是思想交锋的高地。文章标题像柄锋利的凿子,一下凿开了平静的舆论水面:《警惕能源投资的结构性失衡:页岩气大开发是战略必需还是代价高昂的豪赌?》。作者吴思源教授,在国内经济学界向来以视角毒辣、言辞敢言闻名,他的文字总能精准戳中争议的核心,就像一把手术刀,剖开看似无懈可击的表象。
文章没有全盘否定能源安全的重要性,却从更宏大的资源配置逻辑里,挖出了一串沉甸甸的问号。开篇先承认国际气源暗藏的风险,笔锋陡然一转,便抛出了最尖锐的诘问:“把能源安全的赌注,过多押在页岩气这一项技术上,真的明智吗?”文中罗列的一组组数据,字字千钧:美国页岩气革命的成功,是踩在了阿巴拉契亚盆地独特的浅层储层、成熟的水力压裂技术与密西西比河充沛水资源的肩膀上,而中国的页岩气储层多深埋于四川盆地、鄂尔多斯盆地的致密岩层中,埋深普遍超过3000米,结构像揉皱的纸团般复杂,开采成本足足是北美的3-5倍之多;若千亿级资金持续向页岩气倾斜,那些更具未来确定性的清洁能源——风能、光伏、储能技术的研发与产业化,会不会被挤压得举步维艰?更让人揪心的预判是,随着光伏组件成本十年降了九成、风电度电成本跌破煤电,全球能源转型脚步加快,十年后,这些每立方米开采成本超过2元的国产页岩气,在市场上还能有立足之地吗?会不会变成一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搁浅资产”?
“我们是不是在用一个即将过时的解决方案,去应对明天的挑战?这难道不是一种新的‘路径依赖’,一场注定被套牢的‘投资锁定’?”文章结尾的问句,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这篇文章如巨石投湖,迅速在能源界、学术界乃至决策圈层炸开了锅。原本就对页岩气高成本、环保风险心存顾虑的学者们,纷纷在学术论坛、行业期刊上发声附和;网络上,“页岩气劳民伤财”“不如全力发展光伏风电”的论调愈演愈烈,甚至有网友贴出某页岩气田钻井现场的照片,质疑其对地下水的污染风险;就连那些参与能源技术创新联盟的企业内部,也渐渐弥漫起犹豫观望的情绪——某央企负责页岩气项目的经理私下向李处长打听:“领导,这政策会不会变?我们刚投的钻井设备,可经不起折腾啊。”
压力,第一次以如此公开、如此理论化的姿态,直直压到了林辰的面前。
“司长,这篇文章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上面的领导都已经关注到了,特意让我们尽快拿出看法和应对之策。”李处长将一叠厚厚的各方反应简报轻轻放在林辰桌上,纸页边缘被反复翻阅得有些卷曲,“吴教授的观点,可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背后代表了不少高校、智库的精英层疑虑。要是咱们不能好好回应,后续‘气化乡村’的会签、联盟的增资扩股,恐怕都会受阻,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共识,可能就散了。”他说着,指了指简报里的一页,上面用红笔圈出了某省发改委的反馈:“部分市州已提出暂缓页岩气勘探区块出让,等待政策明朗。”
林辰逐字逐句读完了那篇文章,又翻了翻后面的讨论纪要,指尖划过“路径依赖”“机会成本”“搁浅资产”这些关键词,脸上没有丝毫怒色,反倒异常平静,仿佛只是读到了一份普通的学术报告。他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温热的绿茶,才缓缓开口:“吴教授提的这些问题,不是无的放矢,甚至可以说,是我们必须正面回答、彻底想透的核心命题。”他拿起笔,在这几个关键词上重重圈注,墨痕透了纸背,“这不是什么恶意攻击,而是不同认知路径碰撞出的学术争鸣。面对这样的声音,躲是躲不掉的,只能用更深入的思考、更扎实的论据,一步步回应清楚。”
他没有选择立刻在媒体上撰文反驳——那样只会让争论陷入意气之争,反而失了分寸。林辰心里清楚,最好的应对,是把这场外部的“争鸣”引入内部,转化为一次深化战略认知、统一思想的契机。他亲自牵头,策划了一场小范围、高层次的内部战略研讨会,主题就定为“能源转型背景下我国天然气(页岩气)发展战略定位”。他特意交代工作人员:“不光要请坚定的支持者来,更要把吴思源教授这样持不同意见的专家学者请来,还有中科院的战略研究员、国开行的能源分析师,都让他们来,咱们敞开了聊,不设禁区。”
研讨会那天,会议室里的气氛说不出的微妙,像一张拉满的弓,既紧张又充满期待。长条会议桌两端,已然形成了隐约的阵营。吴思源教授果然如约而至,他年约五旬,身形清瘦,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小臂肌肉——据说他常年坚持晨跑,精气神远胜同龄人。他的眼神锐利得像鹰,带着学者特有的执拗与较真,一进门就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放下笔记本电脑,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仿佛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而支持页岩气大规模开发的一方,主力军是满头白发的地质学家周明院士、手握数据的油气工程专家赵磊教授,还有深耕能源安全多年的战略研究者陈峰,每个人面前都堆着厚厚的资料,周院士的眼镜盒上还沾着些许野外勘探时的泥土痕迹,透着一股务实的厚重感。
会议一开场,吴思源教授便率先发言,他打开ppt,第一页就是“页岩气开发的机会成本测算”,数据图表一目了然。他将自己的观点铺陈开来,比文章里写的更深入、更尖锐:“大家想想,‘十四五’期间,我国能源领域的投资总规模也就几万亿,要是把其中四分之一都砸在页岩气这条技术路线上,那可再生能源的研发投入、储能电站的建设、智能电网的升级,甚至是核聚变这种更具颠覆性潜力的技术攻关,能分到的资源就会大大减少。能源行业可不是短平快的生意,一个气田从勘探到稳产,周期长达二十年,今天咱们做的投资选择,就决定了未来几十年国家的能源结构。我们现在,是不是正在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他说到“历史性错误”时,声音陡然提高,手指重重敲了敲桌面,茶杯里的水都泛起了涟漪。
他的话音刚落,周明院士立刻接过话头,他没有看ppt,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地质图,展开铺在桌面上——那是他去年带队在四川盆地页岩气田勘探时手绘的,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储层厚度、渗透率数据。“吴教授,您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我国‘富煤、缺油、少气’的基本国情!”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语速也快了起来,“风电光伏再好,它的间歇性、不稳定性是绕不开的短板。去年冬天,东北遭遇极寒天气,风电装机容量占比高的地区,风机结了冰,发电量骤降,不得不拉闸限电,老百姓家里的暖气都凉了,这就是现实!”他顿了顿,手指点在地质图上的某一点:“页岩气不一样,它是咱们自家院子里就能挖到的、最现实、最有可能规模化接替煤炭的清洁能源。我在野外跑了四十多年,亲眼见过太多因为缺气,工厂停产、锅炉停烧的场景。能源这东西,不牢牢握在自己手里,永远谈不上真正的安全!”
赵磊教授也紧跟着补充,他推了推眼镜,调出一组动态数据:“吴教授,成本不是一成不变的!美国页岩气刚起步的时候,每立方米成本超过3美元,正是靠着水平井分段压裂技术的突破和规模化开采,才一步步降到了1美元以下。我们现在的投入,不是在做无用功——去年我们团队研发的‘致密储层改造技术’,已经让四川某气田的单井产量提高了20%,成本下降了15%。”他的语气沉稳却掷地有声,“更何况,天然气在电力调峰、分布式能源这些领域的灵活性,是当前任何储能技术都无法完全替代的。去年夏天,华东电网负荷创历史新高,正是靠天然气电站快速启停,才顶住了高峰压力。电网需要‘削峰填谷’,工业需要稳定气源,这些都是天然气的不可替代之处。”
一场激烈的论战就此展开。吴思源教授援引ImF的能源投资报告,强调“技术路线的机会成本”;陈峰研究员则拿出欧洲能源危机的数据,反驳“过度依赖可再生能源的风险”;国开行的分析师担忧页岩气项目的投资回报周期,赵磊教授立刻回应“可以通过绿色金融工具降低融资成本”。双方引经据典,数据、模型、国际案例交织碰撞,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得面红耳赤,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在燃烧。林辰始终坐在角落,身体微微前倾,凝神倾听着每一个观点,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偶尔抬眼望向争论的双方,眼神平静却深邃,仿佛在默默梳理着纷乱的思绪。他的笔记本上,不仅记着各方的核心论点,还画着简单的思维导图,将不同观点分门别类,标注出“合理关切”“待回应问题”“可吸纳建议”。
直到讨论陷入胶着,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会议室里的嘈杂声渐渐低了下去,林辰才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轻轻画了一个坐标轴。“纵轴代表能源的‘清洁度’,横轴代表‘稳定可控度’。”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像一股清泉,瞬间压下了现场的余音。
接着,他在坐标轴的不同位置,逐一标出各类能源的位置:煤炭在清洁度低位、稳定可控度中位,用黑色笔重重画了个圈;风电光伏在清洁度高位、稳定可控度低位,用绿色笔标注了一个向上的箭头;水电、核能在两者中间,用蓝色笔标注;天然气(包括页岩气)落在清洁度中高位、稳定可控度高位,用橙色笔圈出,格外醒目;进口油气则在稳定可控度低位,旁边画了个问号。“我们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追捧某一种能源,而是构建一个清洁低碳、同时又具备高度韧性和安全性的能源系统。”他的笔尖在白板上轻轻滑动,“在这个系统里,每一种能源都有自己独特的、不可完全替代的‘生态位’,就像自然界的万物一样,各司其职,相互支撑。”
他的手指指向风电光伏的位置,眼神里带着期许:“它们是未来的主力,是清洁度的担当,也是我们能源转型的核心方向,但就目前而言,它们在稳定可控这个维度上,确实存在短板,需要其他能源来补位。”随后,他的手指缓缓移到天然气的位置,语气加重了几分:“而天然气,特别是咱们国产的天然气,恰恰是连接当下与未来的关键桥梁,是弥补可再生能源短板、支撑整个能源系统稳定运行的‘稳定器’。”他转身看向众人,“它的价值,不能只用发电成本这一个单一指标来衡量。举个例子,去年南方地区汛期,水电出力大增,是天然气电站及时降负荷,避免了电网频率超标;冬季供暖期,风电出力不足,是天然气采暖炉保障了千家万户的温暖。这些‘兜底’的价值,怎么能用单纯的经济成本来计算?”
林辰走到吴思源教授面前,语气诚恳而坚定:“吴教授,您担心的‘路径依赖’和‘投资锁定’,其实正是我们一直在警惕、一直在想办法规避的。我们推动页岩气开发,从来不是要否定或挤压可再生能源,而是要让它们形成互补协同的关系——可再生能源负责‘清洁增量’,天然气负责‘稳定兜底’,两者缺一不可。”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这是我们刚制定的《能源技术创新联盟协同机制》,里面明确规定,联盟每年的研发投入中,必须有30%用于可再生能源与天然气的融合技术,比如‘气电互补电站’‘天然气储能一体化项目’。我们现在投入的资金,一部分正是在购买这份至关重要的‘系统灵活性’和‘能源自主韧性’。这不是豪赌,而是基于我国资源禀赋和能源系统需求的战略性布局。”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投资力度的大小,这确实需要动态调整、精准把握,不能一刀切。这也是我们推动能源技术创新联盟的初衷——通过企业、高校、科研机构的协同创新,加速技术突破,尽快把开采成本降下来。同时,我们也在建立灵敏的政策调整机制,会根据技术进展和国际能源市场的变化,适时调整页岩气的开发节奏和投入规模。但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页岩气作为‘桥梁能源’的战略方向,不能因为眼前的成本压力和暂时的困难就动摇。”
林辰没有试图强行说服吴思源教授,也没有否定他观点中的合理成分,而是通过构建一个更宏大、更全面的系统框架,将反对意见中的精华吸纳进来,转化为完善战略、规避风险的重要提醒。他的论述,没有纠结于技术细节和短期成本,而是展现出一种超越局部、着眼全局的战略视野,以及一种尊重差异、动态优化的系统思维。
研讨会结束时,吴思源教授起身告辞,脸上的执拗与尖锐淡了许多,多了几分若有所思。他走到林辰面前,伸出手:“林司长,我还是对页岩气的成本控制抱有疑虑,但我得承认,你提出的‘系统价值’和‘生态位’视角,是我之前思考时有所欠缺的。”他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本,“我会把今天的讨论整理成报告,也希望你们在实际操作中,真的能把握好这个‘度’,不要让纳税人的钱打了水漂。”林辰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感谢吴教授的坦诚,我们欢迎持续的监督和建言,这正是让战略更完善的动力。”
这场“争鸣”并没有彻底平息所有争议,学术上的探讨本就不会有绝对的标准答案。但它成功地将外部的舆论压力,转化为了内部深化战略认知、完善政策设计的动力。林辰当即指示团队,在后续的各类规划文件中,要更加突出天然气(页岩气)在能源转型中的“桥梁”定位和“系统价值”,同时加快研究建立更综合、更全面的能源投资评估体系,将“机会成本”“生态位互补”等指标纳入其中,让战略布局更加科学精准。
回到办公室,窗外的夕阳正缓缓落下,余晖透过玻璃洒在桌面上,给文件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林辰靠在椅背上,轻轻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阵精神上的疲惫——连续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倾听与思考,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但脑海里的思路却异常清晰。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杯身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早已褪去了颜色,却依旧醒目。他心里清楚,推动任何一项关乎国家未来的重大战略变革,都不可能一帆风顺,争论与质疑本就是常态。这些“争鸣”之声,或许听起来是杂音,却也像一面镜子,照见战略布局中的不足;又像一口警钟,时刻提醒着不能掉以轻心。真正的战略定力,既源于对方向的坚定信念,也源于在纷繁复杂的争论中,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系统的认知,以及动态优化的智慧。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依旧充满未知,但林辰知道,只要方向没错,只要能在争鸣中汲取智慧,在实践中稳步前行,就一定能一步步筑牢能源安全的基石,朝着清洁低碳的未来坚定迈进。他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争鸣不是目的,完善才是——记页岩气战略研讨会”,笔尖落下,墨色饱满而坚定。
pS:剩下的真要晚点了,甲流的情况太严重了,各位读者大大要保重身体,口罩要继续带上了,求下读者大大们的催更,加书架,小礼品,完读率,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