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年味还没在街头巷尾散尽,宛城经开区东北角的王家村,就平地炸响了一声惊雷。
早上七点半,林辰刚踏进办公室,公文包还没来得及搁稳,王建国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声音里裹着股压不住的火星子:“林书记,糟了!‘未来汽车’项目工地让人堵死了!王家村三十多个村民,搬着小马扎直接横在挖掘机前头,说啥也不让动工!”
林辰脚步猛地一顿,转身走到窗前。从二十层的高楼望出去,看不见王家村的半点轮廓,可他眼前却像过电影般,瞬间浮现出一幅凛冽的画面——料峭的冬晨里,裹着厚棉袄的村民,与冰冷的钢铁机械僵立对峙,寒风吹过,怕是连空气都冻得发脆。
“什么缘由?”他的声音沉得像浸了冰。
“说是征地补偿款没到位。”王建国的语气里透着股憋闷的火气,“可咱们的程序明明白白,该签的协议一份没漏,该发的钱上个月就足额打到村集体账户了!村支书王有福的电话打烂了都没人接,我让管委会副主任先去现场周旋,结果被村民推推搡搡,硬是给撵了回来。”
林辰的眼神骤然一凛:“报警了吗?”
“报了。辖区派出所派了三个民警过去,现在就在现场僵着。村民们情绪激动得很,扯着嗓子喊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给座金山都不卖。带头的叫王老三,是王家村出了名的刺头,浑不吝的主儿!”
王老三。
这个名字在林辰的脑海里打了个转,带着几分熟悉的戾气。去年全市扫黑除恶“回头看”行动,经开区上报的名单里,就有这么一号人物——开过地下赌场,放过高利贷,手段狠辣,可惜证据链始终差了关键一截,最后只按治安案件处理,关了十五天就灰溜溜地放出来了。
一条漏网之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根细刺,扎得林辰心头一紧。
“我马上过去。”林辰抓起椅背上的大衣,语速快得不容置疑,“通知公安分局,让他们派个懂群众工作的副局长到现场镇场子。还有,把王家村征地补偿的全套资料都带上——银行转账凭证、村民签字画押的协议复印件,一份都不能少!”
“明白!”
车子风驰电掣地驶向经开区,林辰翻看着手机里调出来的档案。王老三,四十二岁,初中文化,曾因开设赌场被治安拘留三次。去年“回头看”期间,有村民匿名举报他暴力讨债,可受害人后来突然翻供撤诉,案子最终不了了之。
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个王老三,竟是原经开区副主任、现市交通局副局长张涛的远房表弟。而张涛,正是李伟那条线上的铁杆心腹。
车子还没驶到村口,远远就望见前头黑压压挤着一片人。十几台挖掘机、推土机蔫头耷脑地停在荒地边缘,明晃晃的黄色机械臂,在冬日惨白的天光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憋屈。机械前头,三十多个村民或坐或站,最扎眼的是个穿黑色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正举着个破喇叭,扯着嗓子喊得唾沫横飞:
“这是咱们的地!是老王家的根!给多少钱都不卖!”
“开发商和官老爷穿一条裤子,欺负咱老百姓没活路!”
“今天谁敢动这块地,就先从咱身上轧过去!”
几个民警站在人群外圈,扯着嗓子劝说,声音却被喇叭声盖得严严实实,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连点水花都溅不起来。经开区管委会副主任刘志强看见林辰的车,急忙拨开人群小跑过来,额头的冷汗在寒风里闪着光:“林书记,您怎么亲自来了?这里太乱,危险……”
“村民到底要什么?”林辰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躁动的人群。
“他们说要重新谈补偿标准,每亩地再加二十万。还说……”刘志强吞吞吐吐,脸色发白,“还说之前的签字都是被村干部哄骗的,不作数!”
“银行流水显示,补偿款已经足额到村集体账户了?”
“到了!一分不差!我们还贴出公示了,村民随时能去查账!”刘志强急得直跺脚。
林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人群。那个举喇叭的王老三,仿佛感应到什么,猛地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狠狠撞了一下,王老三的眼神里没有普通村民的愤怒或惶恐,只有一股子挑衅的、有恃无恐的冷光,像淬了毒的刀子。
这时,公安分局副局长赵大勇也赶来了。五十多岁的老公安,脸上刻满了常年泡在一线的风霜,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凑到林辰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林书记,这个王老三是块滚刀肉。去年扫黑没把他摁下去,现在学精了——不打不砸,就带着村民‘和平静坐’,专钻法律的空子。咱们要是敢强行驱散,他立马就能拍了视频上网,喊冤说警察暴力执法,到时候麻烦就大了。”
“这些村民,都是自愿来的?”林辰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一部分是,一部分不好说。”赵大勇往人群里努了努嘴,压低声音,“我观察半天了,真正情绪激动的,就前排那七八个老人,后面那些青壮年,眼神都在偷偷瞟王老三,看他的眼色行事。我估摸着,王老三怕是许了好处——一天两百块,来坐着凑人数就行。”
林辰心里透亮了。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征地纠纷,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软对抗”。目的根本不是多要补偿款,而是要拖住项目进度,制造社会矛盾,最好能闹出群体性事件,给市委市政府扣上一顶“损害群众利益”的大帽子。
手法老道,时机更是毒辣——偏偏卡在“未来汽车”项目要向投资方展示进度、争取后续资金的关键节点上。
“赵局,”林辰转向赵大勇,语气沉稳,“你带人,以维持秩序的名义,把现场控住。记住,绝对不能发生冲突,但必须把围观的闲杂人等和记者隔离开。刘主任,”他又看向满头大汗的刘志强,“你现在就去村支部,用大喇叭广播,通知所有王家村村民,下午两点,在村小学操场开全体村民大会,我亲自到场,一条一条解答大家的疑问。”
“林书记,这太冒险了……”刘志强脸都白了。
“照做。”林辰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还有,立刻去查两件事:第一,村支书王有福到底在哪,为什么电话打不通。第二,王老三最近和什么人走得近,他的个人账户里,有没有异常的资金流水。”
两人领命而去。林辰抬脚,径直朝着人群走过去。王老三看见他,举着喇叭的手猛地一顿,随即更大声地喊起来:“当官的来了!大家伙看清楚!就是他要抢咱们的活命地!”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几个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脸上满是真切的悲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领导啊,这地是咱老王家的根啊,没了地,往后咱吃啥喝啥啊……”
林辰没有去接王老三递过来的话茬,也没有拿喇叭喊话。他径直走到一个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的老农面前,也跟着蹲了下去,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风:“老人家,贵姓啊?”
老农抬起布满皱纹的脸,警惕地打量着他:“姓王,叫王守业。”
“王大爷,您家里几口人啊?这次征地,分到多少补偿款?”
“五口人,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孙子还在念书。”老人的声音低了些,眼神有些躲闪,“分了……分了十八万。”
“钱拿到手了吗?”
“拿到了……”老人的声音更轻了,头也低了下去,“可地没了,心里不踏实啊,往后靠啥过日子……”
“经开区不是早就承诺了吗?给每户安排一个公益性岗位。您老伴身子骨要是硬朗,能去环卫公司上班,一个月两千多,五险一金都齐全。您要是愿意,项目工地上正好缺门卫,活儿轻松,离家又近。”林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飘进周围村民的耳朵里,“而且,您孙子将来要是考职业院校,经开区还能给学费补贴。这些政策,村里没跟您仔细说过?”
老人愣住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没……没人跟咱说啊,就说地被征了,给一笔钱就完事了……”
林辰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鸦雀无声的人群,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乡亲们,征地补偿的事,市委市政府有一套完整的方案,不是一拍脑袋定的。钱,已经一分不少打到村集体账户了。就业岗位、子女教育补贴、养老保险衔接,这些政策条条框框都写得明明白白。今天下午两点,村小学操场,我林辰在这里保证,一条一条讲给大家听,哪个条款不清楚,咱们当场掰扯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脸色铁青的王老三,声音沉得像磨过的铁:“但是——如果有人故意隐瞒政策,煽动大家闹事,想借着乡亲们的怒火捞好处,市委市政府绝不答应!宛城的老百姓,更不会答应!”
这话掷地有声,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不少人的眼神开始动摇。王老三见状,急忙举起喇叭想喊,林辰却抢先一步,目光死死盯住他,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直刺人心:“王老三,你也是王家村的人,说说看,你家这次分了多少补偿款?钱拿到手了吗?”
王老三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举着喇叭的手微微发抖:“我……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你既然站在这里,代表乡亲们说话,我就得问清楚。”林辰步步紧逼,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伤,“你家的征地补偿协议签了吗?补偿款领了吗?如果没领,是村里没发,还是你根本就没资格领?”
“我……”王老三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他家的宅基地和承包地,根本不在这次征地的范围里,哪里来的补偿款?
就在这时,赵大勇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起电话,听了几句,快步走到林辰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林书记,找到王有福了!这小子躲在县医院里,说昨晚突发心脏病住院了。但主治医生说,他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就是想赖在医院里不露面!”
林辰的眼神更冷了。村支书“恰到好处”地病了,这出戏,唱得真是滴水不漏。
“还有,”赵大勇的声音更低,带着几分凝重,“经侦的同志刚反馈,王老三的个人账户里,上周突然多了一笔二十万的现金存款,来源不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林辰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可惜,这只螳螂千算万算,还是把尾巴露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王老三,又看了看渐渐开始动摇的村民,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他提高声音,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愿意去村小学开会、听政府把政策讲明白的乡亲们,可以跟着我们的工作人员先走,去村支部喝口热水,暖暖身子。不愿意去的,也可以继续在这里坐着——但我要提醒大家,今天气温零下三度,老人孩子冻出个三长两短,这笔账,谁来算?”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躁动的人群头上。几个老人互相看了看,犹豫着站起身,朝着村小学的方向挪了步子。一个,两个,五个……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人群像退潮般,渐渐松动了。
王老三举着喇叭,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他死死盯着林辰的背影,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慌。
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和以前那些只会说官话、摆架子的领导,完全不一样。
林辰没有再看他,转身对赵大勇吩咐道:“赵局,保护好现场的所有证据。尤其是那笔二十万的来路,一查到底!”
“明白!”
远处,不知是谁碰了挖掘机的开关,沉寂了一早上的机械,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那声音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林辰站在寒风里,望着远处渐渐散去的人群,眉头却紧紧锁着。
他知道,这不过是第一回合。那张看不见的网,还在暗处,悄无声息地张着。而他要做的,就是顺着这只螳螂留下的线索,揪出那张网背后,真正的织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