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起身,再次郑重行礼后,推门而出。
从窗棂外看到在练功房专注观察着练功器具的田梦笙。
若是喜欢这里,不如就在这里住下。程奕君走到她身边,语气温和,剧团里空房不少,你正好可以静心感受戏曲的氛围,我也好系统地教你戏腔。
他环顾着这个承载了无数记忆的练功房,语气渐渐深沉:随着时代变迁,戏曲演员越来越少,很多传统的行当划分已经很难严格执行了。不是我们想改变,实在是情势所迫——人手不足,程派在这方面算是比较早开始调整的。
他转向田梦笙,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将戏曲的精髓与现代音乐相融合,让这门古老的艺术能以更贴近年轻人的方式传播开来。不是简单地迎合,而是要找到传统与现代的共鸣点。
比如你想要学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它保留了戏曲演唱中最具特色的发声技巧和韵味,但又不必受制于完整的戏曲程式。这或许就是一条很好的路径——让古老的戏曲艺术在新的时代里焕发生机,也吸引更多年轻人来了解、学习,共同守护这门珍贵的国粹。
田梦笙凝望着此刻的程奕君,看着他谈及专业时眼中流转的光彩,听着他言语间对传统文化传承的重视。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面,不同于平日的温和沉稳,此刻的他仿佛站在两个时代的交汇处,既深深扎根于传统,又坚定地向着未来。
一抹难明的触动在她心底悄然绽放。
她忽然觉得,自己学习戏腔这件事,不再仅仅是为了丰富唱法,更是在参与一个美好的愿景。能够用自己的歌声,为这样一份赤诚的坚守添砖加瓦,让古老的艺术在现代焕发新生——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轻盈而充实。
她轻声应道,目光坚定地望进程奕君的眼底,我会认真学。
话中藏着她未曾言明的承诺,不仅是对学习的承诺,更是对与他共同守护这份文化瑰宝的期待。
程奕君听到田梦笙简洁却坚定的回答,看着她眼中与自己产生共鸣的光芒,心中那份关于传承的压力,也像是被悄然分担了一些。他颔首,笑容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慰藉。
“既然要住下,我带你好好看看这里。”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几分,“也看看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带着田梦笙,首先回到了那座最主要的练功房。上午的阳光将房间照得透亮,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晨练时留下的汗水与努力的气息。
“就是这儿,”程奕君的目光扫过那根被磨得发亮的把杆,语气带着一种回溯往事的沉静,“三岁开蒙,就是在这根把杆上压腿。哭过,闹过,偷过懒,也没少挨父亲的戒尺。”
他的指尖虚虚地划过把杆光滑的表面,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咬着牙的小小身影。“日复一日,枯燥的基本功,当时觉得是折磨,现在才明白,是这些木头和石板,给了我艺术的筋骨。”
他的介绍,与柳清音充满趣味的童年轶事截然不同,浸透着一名从业者回望来时路时的沉重与感恩。
离开练功房,他引着田梦笙走向那座斑驳的古戏台,程奕君停在台前,仰头望着那方小小的舞台。
“第一次正式登台,就是在这里,演个小小的龙套。”他回忆着,眼神有些悠远,“台下坐着的,都是祖师爷和各位师叔伯。紧张得差点忘了词,是父亲在侧幕条后带着鼓励的严肃目光定住了我的心神。”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台上,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有规矩。它不是游乐场,是战场,也是庙堂。我们程派的魂,就在这方寸之间。”
他的话语,为这戏台赋予了庄严的底色。
随后,他们走过悬挂历代宗师画像的长廊。程奕君的步履明显放缓,神情肃穆。他没有急于介绍,而是在每一幅画像前都稍有停留,让田梦笙能感受到那份穿越时间的凝视。
“这位是我的太师祖,程派的奠基人…这位是我师爷,在原有基础上创新了程派青衣的唱腔…”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敬仰,“我父亲常说,我们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每次走过这里,都觉得自己很渺小,也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望着廊上悬挂的历代祖师画像,程奕君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幅最新添置的画像上。与我太师祖、师爷都不同,从我父亲接过程派衣钵起,他就选择了一条全新的路。
他的声音在静谧的长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不再固守程派原有的疆界,而是广纳百家之长,将各派精华融会贯通。更难得的是,他让程派不再局限于青衣一行,带着弟子们走遍大江南北,既汲取各地戏曲的养分,也将程派的艺术种子播撒到四面八方。
程奕君的视线掠过墙上那个特意为后来者留出的空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敬重:他这一生都在为戏曲的存续奔走,打破门户之见,革除陈规旧习。正因为有了他这样的开拓,戏曲艺术才能在新时代找到更广阔的天地。
这段话不仅是对父亲的追忆,更是一个传承者对前辈道路的理解与认同。
在历代祖师的注视下,程奕君终于说出了埋藏心底的敬意——既是对父亲的,也是对那种勇于突破、着眼整个戏曲发展的胸怀的。
最后,他们来到后院那排安静的厢房。他推开那间朝南房间的门,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室内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这间屋子视野好,也安静。”程奕君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我出师前,就住在隔壁。每天清晨,都是被师兄师姐的吊嗓子声和练功的脚步声唤醒的。这里流淌的就是剧团最日常的脉搏。”
“这里可能条件比不上外面的酒店,但胜在清静,也更能感受到剧团的气息。”程奕君说道。
他转过身,看向田梦笙,目光深邃:“在这里学戏腔,你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将不仅仅是发声技巧,而是这门艺术背后几百年的呼吸和心跳。”
田梦笙静静地跟随、聆听着他沉静而充满情感的叙述。这一次的“参观”,不再是走马观花地认识环境,而是沿着程奕君艺术生命的轨迹,跟着他重走了一遍他的来时路。她看到的,是一个孩子如何在这里蜕变成戏曲传承人,一份技艺如何在这里升华为信仰。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这一次的回应,比之前更加厚重。她不仅应允了学习,更仿佛是接过了他递来的一份沉甸甸的、关于理解与共鸣的期待。
程奕君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心中那份笃定又加深了一分。他微微点头,窗外正午的阳光正好,将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也照亮了这条他即将带着她同行的、通往过去与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