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了瞧月彦,看他神色安静平和,握着她的手的力气也松懈了一些,应该是睡熟了。
小小地松了口气,她慢慢将自己的手从月彦手中撤出来,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把被角掖严实。
可能是跪坐的时间久了,她的双腿有些发麻,一下没能起身。
秋和荻悄无声息地过来,一人一边将她搀扶起来,回到自己床榻上。
“姬君,辛苦您了。”秋轻声道,她仔细端详千世子的脸色,看上去似乎还不错,她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这段时间千世子的所作所为都被二人看在眼中,二人私认为她们姬君做得很够意思了。
“无碍,秋,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千世子摆摆手,敲了敲自己的腿。
“姬君,您……”荻小小声询问,她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睡着的产屋敷月彦,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握紧了千世子的手臂。
姬君不会真喜欢上产屋敷月彦了吧!这可不太妙啊。
“只是想让他尽可能过得舒服些。”三人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千世子秒懂荻的意思,她轻拍荻的手低声解释。
她今日有些累了,换上寝衣后躺下,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在千世子睡着后,室内陷入彻底的寂静。不多时,无风的室内凭空卷起一小阵无形的“风”,卷来一串干枯的紫藤花瓣。
花瓣们落在她盖着薄被的身上,落在她散开的乌发间,最后几片落在她的脸颊上。
“千…世…子…”一道极低,飘忽的少女声音轻轻唤了她的名字。
“永,永远…在…”剩下的话慢慢消散在空气里,那些花瓣也如同灰飞般散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自从千世子开始与人社交以来,她就发现,这个时代是一个将物哀之美深植于骨髓的时代。
他们认为,生命瞬息间的脆弱与衰败之美,最是动人魂魄。
但千世子却对此难以认同,她欣赏所有美丽的事物,但她所真正热爱的是生机勃勃,是热烈绽放的生命力。
也许他们所推崇的物哀之美背后还有什么深刻的含义,但她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
在她看来,一个生命最美的时候,是它尽全力活着的时候,那样鲜活,那样热烈。
生命的凋零或许令人惋惜,但在她看来,绝不值得歌颂与追捧。
任何生命,最基础的事就是给我好好活着啊!
虽然她对物哀之美毫无兴趣,但她的丈夫产屋敷月彦却像是专门按照这个词打造出来的。
月彦的病重之身,他那虽然憔悴却依旧美丽的容貌,完美契合了那些公卿贵族们对这种病态美学的想象与追求。
他们以探病为名来拜访月彦,实则是来观赏一件即将破碎的艺术品。
他们用那种混合着怜悯,惊叹,以及兴奋的目光欣赏着他,然后在各种宴席上吟诵出几首催人泪下的和歌,赢得一片唏嘘与赞誉。
前段时日,因着他与千世子新婚,产屋敷夫人总算有了一个体面又合适的借口:新人需要时间相处,暂时阻挡了那些不怀好意而来的拜访者。
然而,如今两人成婚已有两个多月,在那些外人看来,新妇理应适应了产屋敷家的生活,因此那些想借着探病借口而来的人,又蠢蠢欲动起来。
产屋敷家不好一再强硬拒绝所有社交往来,尤其是那些打着关心旗号而来,与产屋敷家身份相当或者更高的贵族。
这一日,产屋敷夫人将千世子请了过去,忧心忡忡地将此事委婉告知。
“那些大人怕是近日又会递帖子来了。”姑姑叹息道,眉头紧皱,面带愁容。
“月彦那孩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见到他们怕是又要动气,他的身体……”
姑姑顿了顿,喉咙干涩,“…经不起折腾了。”
“可若是全然回绝,只怕又会落了那些贵人口实,说我们产屋敷家傲慢无礼。”
千世子安静地听着,她都能想象出月彦面对那些访客时,那双梅红眼眸中会燃起怎样抗拒又厌恶的情绪。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向姑姑:“姑姑不必忧心,此事交给我便好。”
“姬君有办法么?”
“嗯。”千世子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他们想来,便让他们来。”
“只是这见与不见,何时见,如何见,谁来见,自然掌握在我们手里。”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面上带着平和的笑,让人莫名的心安。
姑姑看着她沉稳的模样,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如此,便有劳姬君费心了。”
—
产屋敷月彦对那些人的骚扰深恶痛绝,他天性骄傲,即便被病痛折磨,也从不甘心成为他人眼中以供观赏的景色。
那些虚伪的关怀,那些将他的痛苦视作一种“美”的目光,比病痛本身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愤怒。
这种无处发泄的负面情绪持续侵蚀着他的内心,使得他本就郁郁的心情更加阴鸷,病情也时常因情绪剧烈波动而不断恶化。
但在与千世子成婚后,这种痛苦的日子发生了一些变化。
与千世子成婚的这两个多月里,抛开他最初对她的戒备与试探,剩下的日子竟是他漫长痛苦的前十几年人生中,最让他感到放松和愉悦的时光。
虽然他们之间言语不多,时常针锋相对,但在这个女人身边,他没有感受到那些令他作呕的窥探目光。
千世子:别诽谤我啊!其实主要是他单方面输出。(指认月彦)
她不会用怜悯的眼神看他,偶尔还带着趣味打量他,但独独没有那种将他视为“物品”的欣赏。
她不会刻意讨好他,甚至大多数时候是她堵得他说不出话。
她只是将他当作一个脾气不太好,需要照顾的人来看待。
更重要的是,她一直在他身边,驱散了令他痛苦的孤独。
无论他是昏睡,清醒,发脾气,还是难得的平静,她总在那里。
看书,调香,或是默默摆弄她那些她很宝贝的瓷制用品,存在感并不强,甚至安静得好像屋里没她那个人。
但偏偏她那样,却让他觉得,在这个“牢笼”中,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与绝望和痛苦作斗争,还有人在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