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哭过,大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白皙的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他不敢像往常那样直接跑进来,只是扒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带着哭腔怯怯地小声叫她,“姐姐?”
千世子的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看到那个小孩子,嘴角扯起一抹微笑。
这几日她还没来得及去姑姑那里找悠斗,结果后来又发生了这种事。
她蹲下身,对着悠斗招了招手,“悠斗,过来。”
得到允许,悠斗立刻迈着小短腿跑进来,一头扎进千世子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哇哇大哭。
“呜哇!——姐姐,他们都说兄长不在了…呜……”
孩子的哭声里只有失去兄长的悲伤,她抬手,轻拍哭得浑身发抖的孩子的后背。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你兄长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兄长要去很远的地方?他不要我们了吗?我不要兄长走……”
悠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迅速浸湿了千世子的丧服。
“兄长虽然总是很凶,不喜欢我吵。但是,但是……”但是他毕竟是他兄长,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对于年幼的悠斗来说,死亡的概念还有些模糊。
他只知道那个总是躺在屋子里,会用冰冷眼神瞪他,后来兴致起来还能和他玩一会儿的兄长,再也不会出现了。
千世子忽然想起月彦对悠斗的态度,最初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排斥。
但后来,或许是习惯了,也可能是懒得再发脾气,总之不再对悠斗那么排斥。
他甚至默许了悠斗能在一旁玩,有时,他听着千世子和悠斗的轻笑声,眉头虽然会蹙起,却也不再出言斥责。
那种默许,对于月彦来说,已经是非常宽容了。
“兄长没有不要你。”千世子抚摸着悠斗柔软的头发,“他只是病了太久,太辛苦了。”
“现在的他没有病痛,可以自由地奔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不用喝苦药了。”
悠斗抽噎着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真的吗?兄长不会难受了吗?”
“嗯,不会了。”千世子用指腹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所以,悠斗也要坚强一点,不要让兄长担心,好吗?”
悠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紧紧抓着千世子的衣袖,神色惶恐,“那,姐姐你也要走吗?我听到女房们说你要回家去了。”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无法欺骗他,点了点头,“嗯,姐姐也要离开了。”
悠斗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重新抱紧千世子,不愿放手,“兄长走了,姐姐也要走,我不要,姐姐你别走,求求你了???????????。”
千世子没办法答应这个请求,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将他用力抱紧。
“对不起,悠斗。”她轻声道,“姐姐只能离开。”
许久,悠斗的抽噎声渐渐平息。他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千世子,“姐姐以后还会回来看悠斗吗?”
千世子看着他眼中的期盼,无法做出肯定的答复。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基本上是永别。
她们一家离开平安京,大概率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但她无法对着一个小孩子说出残酷的真相,只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等悠斗长大了,也许,我们还能再见。”
悠斗似乎听懂了,他知道希望渺茫,眼神黯淡下去,但还是用力点头,“嗯!我会快点长大,和姐姐见面的。”
“好,姐姐也期待那一天呢。”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最后,她叫秋去她的衣匣中取来一件物品。
是一个手心大小,绣着紫藤花图案的香囊,里面装的是一些安神的干花,和一枚她曾戴过的护身符。
她将香囊轻轻放进悠斗的手里,合上他的小拳头。
“这个送给悠斗,想姐姐时就看看它,它会代替姐姐保佑悠斗平安快乐地长大。”
悠斗紧紧攥着那只香囊,小嘴一瘪又想哭,但强行忍住了,只是用力地点头。
这时,秋与荻过来禀报说,东西已经收拾妥当,藤原家来接应的人也到了,可以走了。
离别的时刻终究到来。
千世子站起身,牵着悠斗的手走出房间,最后扫视了这个她生活过的院落,那个小树仍然在旺盛生长。
她垂下头,看了一眼强忍着泪水看着她的孩子。
千世子狠下心,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外走去。秋与荻跟在她身后,后面是搬着东西的藤原家侍从。
黑色的丧服裙摆拂过地面,没有一丝留恋的痕迹。
身后,传来悠斗的喊声:“姐姐——别忘了悠斗——”
千世子的脚步顿了一下,双手在大袖下握紧,但她没有回头。
她走出了这个院子,走出了产屋敷家的大门。
藤原家的马车早已等候在外,她登上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而院落里,小小的悠斗依旧站在原地,望着早已无人的院落大门,手里死死攥着那个香囊,一直在掉眼泪。
…
一日后,一则讣告在京都传开。
藤原家的姬君,在夫君去世归家后,便悲痛过度一病不起,当夜便仙去了。
藤原家主悲痛欲绝,向天皇请辞,在女儿的丧礼结束后,举家离开了京都这片伤心地。
但并不是所有藤原氏都离开了,朝堂上,另一支藤原家还在。
…
几日后,在一个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清晨,数十辆牛车悄然驶出了藤原家大宅,向着远离京都的方向缓缓行去。
车队最中间的一辆马车里,千世子透过竹帘的缝隙看着窗外慢慢倒退的京都街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脖颈,那里被月彦弄出来的一圈红痕已经消失不见。
关于月彦,她不知道那个夜晚之后,他去了哪里。
产屋敷月彦已经死了,死在了那个夜晚。他的葬礼,也让他彻底从社会层面上死亡。
从此,世上再无“产屋敷月彦”。
而活下来的,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