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静室中的惊人发现后,墨尘的内心便如同被投入冰火的夹缝之中。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干练、带领道枢稳步前行的巡察使,主持日常事务,听取各方汇报,甚至偶尔还会在论坛上发布一条关于“反内卷”心得的轻松动态。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已在他与整个道枢之间悄然立起。
那双审视的眼睛,不再仅仅望向外部威胁的阴影,更开始不动声色地扫过身边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每一次会议上的发言,每一次任务交接时的神态,甚至是一句看似无心的玩笑,都可能在他心中掀起分析与猜度的波澜。
赵乾依旧豪迈,在汇报西北边境“圣教”残党清剿进度时,拳头握得咔咔作响,提到那几个被提前转移的空据点时,骂骂咧咧的情真意切;林婉清依旧温柔细致,在呈交“身心健康中心”季度报告时,不忘提醒墨尘注意休息,眼神清澈关切;钱满仓依旧精明,在阐述“功德创投”几个新项目的巨大潜力时,唾沫横飞,眼底闪烁着对功德积分和商业版图最纯粹的热忱……
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与往常无异,都带着为道枢、为九州呕心沥血的印记。那枚“枢机令”,在他们身上都显得如此理所当然。越是正常,墨尘心中的寒意便越是深重。“暗痕”的伪装,竟能完美到如此地步吗?
他启动了只有他和鬼煞真人才知晓的最高权限,悄然调阅了近十年来所有核心成员的权限记录、资源调动清单、乃至一些绝密任务的参与日志。庞大的信息流在他强大的神识下被飞速梳理、交叉比对。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数据海洋中,搜寻着那一丝可能存在的、不合逻辑的涟漪。
同时,他也并未放弃对引魔盘和混沌珠的研究。在绝对安全的密室内,他反复尝试引导那缕融合了时空道标能量的气息。他发现,这种能量虽无法直接用于战斗,但在隐匿、误导感知方面有着奇效。他甚至能借助它,在自己周身营造出一个极短暂的、扭曲光线和气息的“伪饰层”,若非修为远超于他或拥有特殊瞳术,极难看破。
这或许……会成为揪出“暗痕”的关键?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酝酿。
这一日,墨尘以需要静心推演一门新得的神通为由,宣布将闭关数日。消息通过正常渠道传出,并未引起太多波澜,高层们只当他是北境之行消耗过大,需要恢复。
然而,在宣布闭关的当夜,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虚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洞府。正是动用了新掌握的光影伪饰能力的墨尘。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云逸。并非不信任,而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破绽便越少。
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在道枢总部错综复杂的廊道、密室、乃至一些不为人知的角落穿梭。他避开了所有明哨暗岗,神识如同最精细的梳子,一遍遍梳理着这片他无比熟悉、此刻却感到一丝陌生的土地。
他看到了深夜仍在藏书阁奋笔疾书、推演因果模型的云逸;看到了在炼丹房守着炉火、额角沁出汗珠的林婉清;看到了在演武场借着月光、默默擦拭剑锋的赵乾;也看到了在账房内对着闪烁的功德积分光幕、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钱满仓……
每一幕都如此真实,如此符合他们各自的性格与职责。那份为道枢付出的热忱,不似作伪。
难道……溯影镜真的出错了?或者,那枚枢机令是伪造的?又或者,“暗痕”并非核心高层,而是某个能接触到枢机令、并擅长伪装的中层人员?
就在他心绪纷乱,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压力过大而陷入疑神疑鬼之时,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处偏僻的、通往地底废弃仓库的入口附近。这里灵力稀薄,平日罕有人至。
然而,就在此时,他怀中的引魔盘,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悸动!不再是之前吞噬时空道标后的慵懒满足,而是一种……带着警惕和指向性的震颤!指针并未明确指向某个方向,但那悸动的源头,分明就在这废弃仓库的深处!
墨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收敛所有气息,将光影伪饰催发到极致,如同融入墙壁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下去。
仓库内堆满了蒙尘的旧物,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息。引魔盘的悸动在这里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指引着他走向最深处一个看似普通的墙壁。
就在他靠近那面墙壁,准备仔细探查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水滴落地的声音,从他身后不远处传来。
墨尘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猛地回身,功德金光已在掌心隐而不发。
黑暗中,一点昏黄的光亮起。那是一盏样式古朴的油灯,被一只骨节分明、稳如磐石的手提着。
灯光照亮了提灯人的面容。
是赵乾。
他没有穿着往常的劲装,而是一身简单的布衣,脸上没有了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笑容,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了世事的平静。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已来了多久,仿佛早已料到墨尘会出现在此地。
“巡察使,”赵乾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这么晚了,不在洞府闭关,怎么有兴致来这废弃之地……‘散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墨尘瞳孔微缩,体内灵力急速运转,引魔盘在他怀中震颤得愈发明显,那悸动的源头……似乎与眼前的赵乾,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
难道……“暗痕”……竟然是他?!
这个从一开始就跟随自己、无数次并肩作战、可以将后辈托付的兄弟?!
巨大的冲击让墨尘几乎失语,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冰冷席卷全身。
然而,赵乾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愣在当场。
“别紧张,头儿。”赵乾叹了口气,将油灯稍微举高了些,昏黄的光晕驱散了更多黑暗,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抹复杂的情绪,“我不是‘暗痕’。或者说……不完全是。”
他顿了顿,在墨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并非那枚枢机令,而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颜色暗沉、边缘似乎有些烧灼痕迹的破碎龟甲。
“很多年前,在我还只是个边境挣扎求存的小散修时,在一次探索古修洞府时,除了得到那点粗浅传承,还意外得到了这个。”赵乾摩挲着那块龟甲,眼神有些悠远,“它很古怪,偶尔会发热,会让我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些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关于星辰,关于壁垒,关于一些穿着银袍的身影。”
“我一直以为那是心魔,或是洞府残留的幻象影响。直到……北境归来,你带回那缕气息,云逸启动溯影镜的那天晚上。”赵乾的目光锐利起来,“我怀里的这块龟甲,烫得几乎要烧起来!而且,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极其隐晦、冰冷的意念,试图通过它……窥探静室内的景象!”
墨尘心中巨震:“你是说……”
“没错,”赵乾点头,“那块龟甲,恐怕和那时空道标,或者和银袍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它可能是一个……未被完全激活的‘子体’,或者‘信标’。”他指了指脚下,“而这里,是龟甲感应中,那股试图窥探的意念最后消失的方向。我怀疑,这里可能藏着另一个,或者……是‘暗痕’与外界联系的某个节点。”
原来如此!墨尘瞬间明白了。引魔盘的悸动,并非直接指向赵乾,而是指向了他怀中那块与银袍人力量产生共鸣的龟甲!而赵乾,并非叛徒,反而是凭借着这诡异的龟甲,同样察觉到了异常,并暗中调查至此!
信任的基石,在崩塌的边缘被艰难地稳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忧虑。连赵乾身上都带着与敌人相关的未知之物,这道枢之内,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怀疑谁?”墨尘压下翻腾的心绪,沉声问道。
赵乾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不敢确定。那意念很狡猾,消失得极快。但能绕过总部层层禁制进行窥探,其权限……必然不低。”他的目光与墨尘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重。
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为这条意外的线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说话,开始借助灯光和引魔盘的微弱指引,仔细搜查这面墙壁。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赵乾凭借多年探查的经验,发现了一道几乎与石纹融为一体的、细微的灵力烙印。这烙印的气息极其隐晦,若非刻意寻找且有引魔盘感应,根本无从察觉。
墨尘尝试用新掌握的能量去触碰,烙印微微一亮,传递出一段加密的、残缺的信息碎片,似乎是一个坐标,又像是一段特定的时间韵律。
“……这像是一个……接收指令,或者等待连接的‘锚点’。”墨尘分析着,脸色难看。敌人果然在道枢内部留下了后手。
他毫不犹豫地动用功德之力,结合混沌珠的一丝气息,将这枚烙印彻底净化、湮灭。
做完这一切,仓库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此事,依旧只能你知我知。”墨尘看向赵乾,语气凝重,“龟甲之事,也需彻查,但在搞清楚之前,务必小心。”
“我明白。”赵乾郑重应下,将龟甲小心收起,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混不吝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多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警醒,“嘿,没想到老子身上还揣着个‘定时炸弹’。”
离开废弃仓库,重回地面,天色依旧深沉。与赵乾分开后,墨尘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洞府。他没有点燃灯烛,只是坐在黑暗中,任由疲惫和复杂的思绪将自己淹没。
怀疑并未消失,反而因为赵乾的遭遇而变得更加具体和 pervasive(无处不在)。但一种奇异的坚定,也在心底滋生。至少,他并非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摸索,赵乾用他的方式,证明了忠诚与担当。
他想起北境归来时,那碗驱散了周身寒意的暖阳汤。那时,温暖来自外界的关怀。而此刻,在这内部暗流汹涌、信任经受考验的至暗时刻,那温暖仿佛源自他的内心,源自他对这份秩序、对这些即便背负着秘密与伤痕,却依然选择并肩的同伴的守护之心。
这初心,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纵使表面冰封,内里却依旧滚烫,沸腾不息。
他睁开眼,望向窗外那轮渐沉的冷月。
猎手与猎物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他,必将守护住这片星火,无论代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