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打量此人,约二十五六年纪,官服纤尘不染,面上浓重的讥诮之色,尽显倨傲。
他瞥向王洪,王洪面色尴尬,介绍道:“此乃本州通判,韦嗣。”
赵逸见韦嗣目光如钉,直刺自己,心下雪亮,忙躬身行礼:“下官赵逸,参见韦通判。”
韦嗣见赵逸行礼,只略一点头,鼻中轻哼,一甩袍袖,率先步入堂内。
推官张宥忙打圆场:“节判海涵,通判性情向来如此。”众人皆附和。
待众人入席,韦嗣已踞坐东席侧位。王洪对赵逸道:“节判乃贵客,请东席就坐。”
赵逸连称不敢:“州尊折煞下官了,请州尊上坐。”
王洪虚让一番,便亲热地挽住赵逸手臂,将他按在自己身侧。张宥、谭麟等依次落座。
鲁智深见状,便引吴启、武松欲坐于下首。
岂料三人甫一落座,韦嗣便冷然道:“好不知礼!州巡检尚未入席,尔等随从竟敢僭越?”
话音未落,赵逸已淡淡道:“韦通判若对本官不满,尽可上本弹劾。何必为难我义兄,行此小人之举?”
韦嗣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尔当本官不敢?!
尔等草菅人命,擅杀本州官兵,罪大恶极!
不思悔改,反颠倒黑白,欺瞒圣听!尔穿这身官袍,可问心有愧?!”
赵逸闻言,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桌上,霍然起身,
右手“嗤啦”一声扯开官袍前襟,露出左肩殷红刺目的伤处,指着沉声道:“通判可知此伤何人所赐?”
见韦嗣语塞,他拢上衣襟,复指向鲁智深几人:“昨日若非我义兄几人拼死相护,本官早已命丧通判口中那些‘官兵’之手!
敢问通判,昨日何在?为何不阻?莫非……”赵逸目光如电,直射韦嗣,“那几十厢军,竟是通判调遣?!”
韦嗣被这诛心之问骇得脸色一白,急声辩道:“本官今日方知此事!调兵之事,一概不知!”
赵逸冷笑:“一州通判,职在监州!厢军调动如此大事,通判竟茫然无知?
敢问通判,尔穿这身官袍,可问心有愧?!”
句句如刀,直刺要害。韦嗣被噎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只得愤然一甩袍袖,起身离席。
行至门边,犹自回首厉声道:“尔等休要得意!此事绝不算完!玩弄权术、罔顾国法之徒,本官定不轻饶!”
赵逸从容举杯,遥敬道:“通判忠直可嘉,下官佩服。
门外告示,通判尽可撕毁。
尽管上报河北西路提刑司,或直奏官家御前!
赵某在此立誓,通判查清之前,绝不踏出孟州半步!”
韦嗣拂袖而去,堂内一时寂然。
赵逸转向王洪:“敢问州尊,这位韦通判究竟是何来路?告示既出,想是他已画押,何故今日骤然发难?”
王洪面露难色,低声道:“此人乃右相(王黼)门下,年纪轻轻已是从六品朝请大夫,孟州通判。
本官虽品阶略高,奈何其背倚大树……
昨夜若非本官好言剖析利害,言明此事若如实上达,他这个监州通判亦难逃罪责,他岂肯勉强首肯这般处置?”
赵逸了然:“原来是右相门生,身负监州之权,难怪州尊掣肘。”
他轻叹一声,“我说何以弱冠之年便膺此重任,原是背靠参天巨木。”
王洪闻言,忍不住腹诽:“你小子身后站着左相(蔡京)一系的吴侍郎,倒在本官面前装起可怜!
真正两头受气的,是老夫这个知州!”
越想越不是滋味,也不与人招呼,抓起面前酒杯便仰头灌下。
下首张宥等人举杯僵在半空,好不尴尬。
赵逸一笑解围:“州尊豪气!来,诸位同饮!”
韦嗣离席,席间气氛顿时活络,觥筹交错,直至酒阑。
席终,王洪看向武松:“武都头,可还记得本官?”
武松肃然起身:“小人初至孟州,多蒙知州青眼,不敢或忘。”
王洪摆手:“些许照拂,何足挂齿。
今州都监位缺,本官意由周巡检迁补。至于这巡检一职……”
他目光灼灼,“若你愿屈就,本官当力荐于吏部!”
武松闻言,深深一揖:“知州抬爱,武松铭感五内!
然小人乃配军之身,岂敢觊觎州巡检重职?”
王洪摇头:“榜文昭告,不日必有恩赏。
届时或可得赐官身,如何做不得这巡检?”
武松却斩钉截铁道:“知州厚恩,武松心领。
此番能脱大难,已是万幸,全赖赵节判再造之恩!
救命大德,无以为报。
武松愿追随节判左右,效犬马之劳,以报万一!巡检之职,实不敢受。”
王洪见武松拒得干脆,拊掌赞道:“好!好个知恩重义的武二郎!本官果然未曾错看!”
转而向赵逸笑道:“恭喜节判得此虎贲!只是可惜了这巡检之位,不知多少人望眼欲穿。”
赵逸正色道:“武二哥乃真豪杰,甘弃前程相随,实乃赵逸之幸。
然赵某不愿他错失此番良机。
还请州尊依原议,向吏部举荐为盼。”见武松急欲开口,他抬手止住,“武二哥莫急,此事并非不可两全。”
王洪见赵逸胸有成竹,颔首道:“本官今日便行文吏部。
几位若得暇,不妨在孟州多盘桓几日,待任命下达,本官亲自为武巡检设宴接风如何?”
赵逸拱手:“州尊美意心领。然下官庆州任所路遥,不敢久滞,明日便须启程。
武巡检的接风宴,下官怕是无缘了。”
宴罢归至客栈,武松急道:“公子!武松蒙您活命大恩,愿执鞭坠镫,生死相随!公子莫非嫌弃武松粗鄙,才令留孟州?”
赵逸失笑:“武二哥何出此言?”
一指鲁智深与吴启,“此二位亦是赳赳武夫。”随即正色道,“往后休再称节判。
若觉‘贤弟’不妥,便如鲁大哥般唤我‘庆知’亦可。”
武松执意道:“公子于武松有再造之恩,岂敢僭越?
若公子不弃,武松愿以‘公子’相称。”
赵逸无奈:“随你吧。”
众人坐定,赵逸呷了口茶,缓缓道:“武二哥放心,我并非要将你留在孟州。
今日已开罪韦通判,你若在此为官,日后必受其倾轧。”
他轻点自己伤肩:“此伤换来的官身,岂能不要?
王知州的举荐,更是关键。
至于这孟州巡检之位……”赵逸眼中精光一闪,“做与不做,无甚要紧。我自有法子,替你换个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