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将那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轻轻放在矮桌上,对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赵逸道:
“你方才晕过去,可不能赖我。
分明是饿得太久,腹中空空才撑不住的。”
赵逸本想反驳几句,可那米粥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中,
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唤起来,声音在安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晰。
七娘闻声,唇角弯起,带着点小得意:“瞧,我没说错吧?刚才的事儿真不怪我。
赶紧趁热吃吧,吃饱了歇一歇,保管好利索。”
她语气轻松,仿佛之前那番惊心动魄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赵逸不再多言,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粥熬得极好,米粒软烂粘稠,恰到好处地撒了一点盐粒提味。
一碗热粥下肚,一股暖流从胃里散开,四肢百骸都舒坦了几分,连腿脚似乎也重新有了力气。
他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除了头还有些昏沉,身体状态竟恢复到了遇袭前几日的光景。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郑重地向七娘躬身行礼:“岳州赵逸,谢过七娘救命照拂之恩!”
七娘随意地摆摆手,不甚在意:“举手之劳罢了,赵官人不必如此客气。
你也别一口一个‘小娘子’了,听着怪别扭的,跟他们一样,叫我七娘就行。”
赵逸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七娘。这段时日承蒙照顾,感激不尽。
只是在下身负急事,需即刻启程赶往京兆府,就不便再叨扰了。”
他转向一旁的鲁智深,“鲁大哥,收拾一下行李,我们准备动身吧,时间紧迫。”
鲁智深应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出帐篷去准备。
七娘见赵逸去意已决,急忙开口挽留:“不如跟我们一道走吧?
我知道你们要去庆州,我们商队正好也要往京兆府去一趟。
眼下同路,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赵逸闻言,面露犹豫之色。
七娘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迟疑,追问道:“是急着赶路?京兆府那边有期限?”
“正是,”赵逸坦言,“需在十日内赶到。”
七娘略一思忖,掰着手指头算道:“此处距陕州尚有百里之遥。
今日正午出发,紧赶慢赶,明日下午方能抵达陕州。
从陕州到京兆府,路程约五百里。八天走五百里……”她抬眼看向赵逸,“时间应是足够的。”
赵逸却摇了摇头:“你们队伍庞大,辎重繁多,日行六十里恐怕已是极限。
我们两人轻车简从,还是分头走更便捷些。”
他话音刚落,七娘便嗤笑一声,带着点戏谑和不服输的劲儿:
“啧,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能不能跟上吧!
我们只是不急着赶路才放慢脚程,若真催起马来,我还怕你这大病初愈的身子骨吃不消呢!”
见她如此笃定,赵逸也不再坚持,拱手道:“既如此,那便叨扰了。
在下这就去收拾行装,稍后随队同行。”
走出帐篷,营地里已是一片忙碌景象。七八辆宽大的太平车(宋代载重货车)正被套上健硕的骡马,
车上堆满了大包小裹,赵逸目光扫过,认出大多是捆扎整齐的药材包,间或夹杂着一些用油布盖着的绸缎卷。
他朝自己那辆简陋的马车走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营地中央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这车看似普通,周围却肃立着三名精悍护卫,他们腰挎短刀,眼神锐利如鹰,
更让赵逸心头一凛的是——他们手中赫然端着已经上弦的手弩!
“弩?!”赵逸瞳孔骤缩。这玩意儿在民间可是绝对的违禁军械!
寻常商队护卫能带朴刀棍棒已是极限,持弩守车?这绝非寻常商贾所能为!
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需要如此严密的戒备?
他心中警铃大作,脚下步伐未停,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银白色反光骤然射入他的眼帘!
赵逸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微微后退半步,调整角度。
那道刺眼的光线再次精准地落在他脸上。
他循着光源定睛望去——只见那辆被严密看守的青篷马车,车厢木板拼接处的一道细微缝隙里,
隐约透出银白色金属特有的、冰冷而锐利的寒光!
赵逸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甲胄!”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只有精良的金属甲片,才能反射出如此强烈、如此冰冷的光泽!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走向自己的马车。
钻进车厢,鲁智深已在里面等候。赵逸压低声音,神色凝重:
“鲁大哥,从昨天到现在,你可曾留意到这群人有何异常之处?”
鲁智深浓眉紧锁,瓮声道:“有!他们的护卫进退有据,配合默契,那股子令行禁止的劲儿,比洒家见过的寻常禁军都强!
五更天时,还听见他们点卯出操,口令清晰,跟正经军营一个样!
领头的姓柳,手下人都喊他‘柳指挥使’!”
“指挥使……”赵逸缓缓点头,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果然不是普通商队!
普通商队绝无可能携带手弩,更遑论私购甲胄——这每一件都是抄家灭族的勾当!
他心中豁然开朗:这多半是某个背景深厚的军方家族,借着行商之名,私下采购急需的药材和军械。
为掩人耳目,不敢雇佣外间护卫,干脆调了半都(宋代军事编制单位,约五十人)精锐军士扮作护卫押送!
想通此节,赵逸反倒平静下来。
对方如何行事,与他何干?
他既非御史言官,更无揭发检举之心,何况对方还对他有救命之恩。
他摇摇头,将这念头抛诸脑后。
两人在车上稍候片刻,商队便已整装待发。这支队伍规模不小,总计六十余人。
其中五十多人是精悍的护卫,个个神情肃穆,行动迅捷。
余下七八个是赶车的车夫和两个账房模样的伙计。
领头的正是那位被称为“柳指挥使”的中年汉子,身形精干,眼神锐利如刀,身旁簇拥着三四名同样骑着马的亲信。
中间的骡车排成两列纵队,两侧是手持朴刀、警惕环视的护卫。
而那辆装载着“秘密”的青篷马车则被安排在队伍末尾,由三名持弩护卫贴身看守。
七娘也骑着一匹神骏的枣红马,跟在队伍后面,英姿飒爽。
鲁智深见队伍开始移动,立刻扬鞭驱车,缀在了商队末尾。
队伍沿着官道迤逦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官道两旁是略显萧瑟的冬野。
赵逸正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忽听车窗外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和七娘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找话题的轻松:
“喂,赵官人,你去过京兆府吗?听说那儿虽比不上东京汴梁繁华,但也算西北数一数二的大城了。”
赵逸推开小小的车窗,只见七娘策马与他并行,冬日微冷的阳光洒在她带着几分好奇的脸上。
“去过。”赵逸随口应道。
七娘眼睛一亮,驱马更靠近了些,兴致勃勃地问:“真的?那里好玩吗?有什么好去处?”
赵逸顿时语塞。
他穿越前作为Sx省人,对省会西安(京兆府)自然熟悉无比,可眼下这个“赵逸”的身份,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去过!
看着七娘那充满期待、亮晶晶的眼神,他脑中飞速运转,缓缓开口,尽量描绘书中所见:
“京兆府……南依巍巍秦岭,其间的终南山层峦叠翠,景色清幽奇绝,素有‘仙都’、‘洞天之冠’的美誉。
中为广袤的关中平原,八百里秦川,沃野千里,渭水、灞河、浐河等水系纵横其间,滋养万民。
北望则是陇东高原,地势雄浑。
黄河之水自延州、绥德军奔涌而下,裹挟大量泥沙,沉积于此,成就了这片土地的膏腴,方能养育五十余万生民……”
七娘听得入神,末了却歪着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咦?你说得这般详尽,仿佛亲眼所见历历在目,可书上……真能写得如此真切?”
赵逸只得再次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苦笑道:“书海浩瀚,读得多了,自然在脑中勾画得出。”
七娘点点头,旋即抛出一个更敏感的问题:
“既然京兆府这么好,有山有水有平原,那为何官家不把都城迁过去,偏要留在开封府那四战之地呢?”
赵逸心中暗凛。
这问题可不好答!
难道能说大宋皇帝们被辽国、西夏吓破了胆,死抱着漕运便利的开封,守着“天子守国门”的虚名实则畏缩不前?
这话要是传出去,别说官位,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他连忙摇头,谨慎地回道:“定都开封乃是太祖高皇帝圣心独断,自有其深谋远虑。
赵某一介微末小吏,岂敢妄议迁都这等军国大事?”
七娘见他如此谨慎,忍不住“噗嗤”一笑,揶揄道:
“哟,方才还胆大包天敢杀官军、欺瞒朝廷,怎么现在连说句话都畏首畏尾了?”
赵逸一听她又提起这茬,脸色顿时一黑,语气也沉了下来:
“七娘!此事……还请千万守口如瓶!
赵某个人安危不足挂齿,只是……
实在不愿连累我那兄弟亡命天涯,一生不得安宁!”
他目光灼灼,带着恳求与郑重。
七娘见他变了脸色,也收起了玩笑之心,连忙正色道:
“好了好了!我保证,方才那些话,今日出了我口,入你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天地为证!”
她竖起三根手指,神情认真。随即,她又凑近车窗,压低声音,带着强烈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这次你可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能骗人!”
赵逸见她保证得郑重,神色稍缓,点头道:“七娘请问,只要赵某知晓,定当知无不言,绝无虚言。”
七娘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措辞,低头思索片刻,才猛地抬起头,一双杏眼紧紧盯着赵逸,清晰地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冰淇淋……到底是什么东西?很好吃吗?”
“冰……冰淇淋?!”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赵逸耳边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当场,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七娘的脸庞!
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下一瞬,一股无法抑制的狂潮般的激动和惊骇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从狭窄的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手臂闪电般伸出,一把紧紧攥住了七娘握着缰绳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七娘座下的枣红马都惊得嘶鸣一声,不安地踏着步子。
“快说!你是怎么知道‘冰淇淋’的?!”
赵逸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切而微微发颤,眼神锐利得如同要穿透七娘的灵魂,
“你遇到过什么人?!什么样奇怪的人?!
在什么地方遇到的?!你还记得吗?!快告诉我!!”
他连珠炮似的追问,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急切和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渴望。
冰冷的冬日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他急促的喘息声和马蹄不安的踢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