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覆盖住月亮湖的轮廓。
月亮湖国际度假酒店二楼的走廊里静得出奇，只有壁灯投下暖黄的光晕，在地毯上洇开一片片柔和的光斑。
杜建林轻手轻脚地走着，皮鞋底与地毯摩擦发出极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心头的弦上。
他刚送完最后一批陪餐的干部，脸上还带着应酬后的红晕，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与忐忑。
今晚的晚宴算得上圆满，省委书记齐峰对绿山县连续三年蝉联全省经济第一的成绩赞不绝口，席间频频举杯，话里话外都是对绿山县发展模式的认可。
齐书记酒量本就不算大，几杯茅台下肚，脸颊便泛起酡红，不到九点就被秘书扶回房间休息了。
这正是杜建林等了一晚上的机会。
走到212房间门口，杜建林停下脚步，抬手理了理熨帖的衬衫领口，又轻轻拍了拍西装外套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门把手上悬停了两秒，才缓缓叩了三下，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冒昧，又能确保房间里的人听见。
“进。”
房间里传来马志远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却依旧透着省委秘书长特有的威严。
杜建林推门而入时，马志远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抽烟。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薄纱窗帘，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烟灰缸里已经积了几个烟蒂，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房间里自带的檀香，形成一种独特的气息。
马志远穿着一身深色家居服，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少了几分在公开场合的严肃，多了些许松弛感，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马书记。”杜建林反手带上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自然而然的恭敬。
马志远抬了抬眼，示意他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坐吧。都忙完了吗？”
“嗯，都没事了，张书记盯着呢，不会有问题。”杜建林欠身坐下，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姿态，既不显得刻意逢迎，又能体现出对老领导的尊重。
他目光落在马志远脸上，看着这位自己追随了近十年的恩师，心头百感交集。
马志远吸了口烟，烟雾从他嘴角缓缓溢出，在灯光下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杜建林今年才三十岁，却已经坐上了县长的位置，而且是全省经济第一县的县长，这份履历足以让同龄人望尘莫及。
今晚的杜建林，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眉宇间是藏不住的锐气，可马志远还是能从他眼底深处看到一丝经历过风浪后的沉稳。
“今天齐书记对你的评价很高啊。”马志远先开了口，语气平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赞许，“‘年轻有为，敢闯敢干’，这八个字，是齐书记当着那么多干部的面说的，分量不轻。”
杜建林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连忙摆手：“这都是马书记您指导有方，还有县委班子齐心协力的结果，我只是做了些分内的工作。”
“分内的工作？”马志远放下手中的烟，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陡然加重了几分，“建林，你这话就不实在了。绿山县是什么底子，我前两年在月亮湖当市委书记的时候就清楚。交通闭塞，产业单一，除了点农业资源，几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你用了三年时间，把一个财政穷县带到全省第一，这要是分内工作，那全省那么多县长，怎么就你做到了？”
杜建林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被马志远抬手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班子重要，政策重要，但核心还是在带头人。”马志远的目光变得格外郑重，“当年我把你放到绿山县当常务副县长，很多人都反对，说你太年轻，压不住场子。就连省里当时都问过我，是不是对你太偏爱了。”
说到这里，马志远停顿了一下，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酒意。他看着杜建林，眼底泛起一丝追忆：“我当时怎么说的？我说，杜建林这孩子，有股韧劲，更有股闯劲，只要给机会，他就能闯出一片天。现在看来，我没看错人。”
杜建林的眼眶微微发热，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想起五年前，自己刚满三十岁，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虽然跟着马志远学到了不少东西，但在很多人眼里，终究只是个“笔杆子”，没人相信他能挑起一个县的担子。
是马志远力排众议，亲自出面协调，把他推到了绿山县常务副县长的位置上，还特意交代他：“别怕犯错，放手去干，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这些年，他在绿山县大刀阔斧搞改革，引进新能源项目，盘活老工业园区，推广特色农业产业链，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有好几次，因为触及了部分人的利益，举报信雪片般飞到市委、省委，甚至有人放出话来，要让他“滚出绿山”。
每次遇到难关，都是马志远在背后默默支持，要么是打电话给他指点迷津，要么是在省里为绿山县的项目争取政策倾斜。
“马书记，当年要不是您……”杜建林的声音有些哽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马志远看着他动容的样子，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摆了摆手：“你不用谢我，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我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能不能抓住，还要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你也别骄傲。全省第一这个位置，坐着风光，背后的压力更大。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既有人羡慕你，也有人盼着你摔跟头。”
杜建林连忙点头：“我明白，马书记。我从来不敢掉以轻心，每天都提醒自己，成绩只代表过去，稍微松懈一点，就可能被别人赶超。”
“明白就好。”马志远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拿起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把玩着，“说说吧，这次你们向齐书记汇报的经济数据能再创新高，没问题吧？别跟我讲那些官样文章，我要听实在的。”
杜建林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说道：“请领导放心，保证数据绝对真实可靠。今年我们大力发展旅游业的同时，又引进了三家行业内龙头企业入驻高科技实验园区，现在绿山县高科技实验园区的产值已经占到全县工业总产值的百分之七十五。二是多种经济，我们搞了‘飞地经济’，和周边三个欠发达县合作，在绿山县建立产业园区，他们出土地和劳动力，我们出技术和市场，实现共赢。另外，我们还打造了‘科技+农业’的产销模式，全县特色农产品线上销售额今年突破了二十亿。”
他说话时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数据都信手拈来，看得出来是真正沉下心来做了功课的。
马志远一边听，一边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眼神里的赞许越来越浓。
“‘飞地经济’这个点子不错，有新意，也有格局。”马志远打断他的话，语气里满是欣赏，“没有只顾着自己发展，还能带动周边地区，这格局就比很多地方高了。齐书记今晚也特意问了这个事，听得很仔细，还让秘书把相关材料都收走了，估计是想在全省推广。”
杜建林心中一喜，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沉稳：“这也是受了您当年的启发。您在月亮湖当市委书记的时候，就一直强调‘区域协同发展’，不能搞单兵突进。我只是把您的理念，结合绿山县的实际情况做了些尝试。”
“能活学活用，就是你的本事。”马志远笑了笑，话锋突然一转，“说说上次的事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杜建林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马志远说的是什么。前段时间，一封匿名举报信送到了省纪委，举报他在月亮湖旅游区建设上收受贿赂，还涉及土地违规审批。
根据省纪委指示，很快，月亮湖市委纪委就介入调查，他被实行“双规”，限制人身自由，接受了审查。
那段日子，是杜建林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精神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他不怕查，因为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但那种被诬陷、被孤立的感觉，还是让他几近崩溃。
“都过去了。”杜建林的声音有些干涩，“多亏了组织信任，还了我清白。”
“过去了？”马志远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几天的审查，但对我来说，那是几天的煎熬。”
他拿起桌上的烟，这次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顾志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京华市开会。他说省纪委转来了举报信，证据‘确凿’，问我要不要先压一压，或者找个理由把案子移交到其他部门。”
杜建林抬起头，看着马志远，眼中充满了好奇。他一直想知道，在自己被审查的那段时间，老领导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知道马志远有能力保他，只要马志远一句话，月亮湖市委绝对不敢轻易对他动手。
“我当时差点就答应了。”马志远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是我最看重的部下，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我怎么忍心看着你被人冤枉？更何况，我心里清楚，你不是那种会贪赃枉法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可是，我转念一想，不行。我刚刚升任省委常委、秘书长，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有人盼着我出错，盼着我栽跟头。如果你这个时候被‘特殊关照’，就算最后查出来是清白的，也会被人说三道四，说我以权谋私，包庇部下。到时候，不仅救不了你，反而会把你推向更危险的境地，甚至可能影响我的政治生涯。”
杜建林的心猛地一沉，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层面。他只知道自己被冤枉了，只希望老领导能帮自己一把，却忽略了马志远所处的位置有多微妙。
“更重要的是，我了解你。”马志远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杜建林身上，带着一种笃定的信任，“你性子倔，骨头硬，越是被人打压，越是不服输。我想让你自己扛过去，让所有人看看，杜建林行得正坐得端，经得起组织的考验。只有这样，你以后的路才能走得更稳，更长远。”
说到这里，马志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关注案子的进展。顾志高每天都会给我发一条简讯，告诉我审查的情况。当他说你拒不承认所有指控，还主动要求组织深入调查，把所有细节都查清楚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
杜建林的眼眶再次湿润了，这一次，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他一直以为，老领导在关键时刻“抛弃”了他，甚至在被审查的最艰难时刻，他也曾有过一丝抱怨。但现在他才明白，马志远的“狠心”，其实是最深沉的保护。
“马书记，我……”杜建林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志远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语气温和了许多：“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这点风浪都经不住？”他看着杜建林擦干眼泪，才继续说道，“后来，顾志高告诉我，绿山县有不少干部群众自发跑到市委门口声援你，还有退休的老干部联名写请愿书，说你是绿山县的功臣，不能让好干部受委屈。”
说到这里，马志远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骄傲：“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忍不住笑出了声。旁边的同志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的一个老部下，能得到群众这么拥护，我高兴。”
他站起身，走到杜建林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而有力：“建林，一个干部好不好，不是看他官做得多大，也不是看他成绩有多突出，而是看群众认不认可，部下支不支持。你能做到这一点，比拿十个全省第一都强。”
杜建林抬起头，看着马志远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老领导今晚的这些话，是对他最大的肯定，也是对他过往所有付出的认可。
“马书记，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会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不辜负您的信任，不辜负群众的期望。”杜建林的声音坚定，眼神里充满了斗志。
“我相信你。”马志远点了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也要记住，树大招风。以后做事，既要敢闯敢干，也要小心谨慎。尤其是在用人和决策上，一定要坚持原则，不能感情用事。这次的事情就是个教训，有人盯着你，就说明你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以后类似的事情可能还会发生。”
“我记住了。”杜建林认真地点头，把老领导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马志远回到自己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沉稳：“齐书记这次来绿山，对你的印象很好。下一步，省委可能会有一些新的人事调整，你要做好准备。”
杜建林心中一动，他知道马志远的话里有话。省委常委、秘书长的话，从来都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没有追问，只是恭敬地说道：“请马书记放心，我会做好本职工作，随时听从组织安排。”
“好。”马志远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九点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陪齐书记回去，你也早点休息吧。”
杜建林站起身，再次整理了一下西装，恭敬地鞠了一躬：“那我就不打扰马书记休息了。您也早点休息，注意身体。”
马志远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杜建林转身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又回头看了一眼。马志远已经重新拿起了烟，在霓虹的光影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杜建林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敬意，轻轻带上门，转身融入了走廊的暖黄光晕中。
回到自己的房间，杜建林没有立刻休息，而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灯火璀璨的绿山县城。晚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想起马志远今晚说的每一句话，想起那段被审查的艰难时光，想起群众自发声援的场景，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未来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挑战，但只要有马志远这样的老领导在背后支持，只要自己坚守初心，脚踏实地，就一定能走得更远、更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