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本该是祭灶祈福、渐近年节喜庆的日子,然而大晟王朝的金銮殿内,却笼罩着一层比殿外数九寒天更为凛冽的肃杀之气。鎏金蟠龙柱下,百官垂首,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唯有御座旁铜鹤香炉口中吐出的缕缕青烟,还在昭示着时间的流动。
弹劾的风暴并未因前次皇帝的搁置而平息,反而在太子党不依不饶的推动下,酝酿成了更猛烈的攻势。今日御前会议,规格更高,参与的重臣更多,显然是要将陈远之事,做一个彻底的了断。数名御史言官轮番上阵,引经据典,辞锋犀利,将“结交匪类”、“任用贱籍”、“私设刑堂”、“妖言惑众”的罪名一条条罗列,仿佛陈远已非朝廷命官,而是祸乱朝纲的妖孽。言语如刀,刀刀欲将陈远及其背后所代表的“异端”学说彻底斩灭。
殿内炭火烧得虽旺,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寒意。一些中立官员噤若寒蝉,目光低垂,不敢与任何一方对视。端坐于百官前列的太子萧景铭,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偶尔扫向对面神色凝重的四弟萧景琰,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就在这风暴眼最为狂暴、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时刻,四皇子萧景琰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异常清晰。随即,他一步踏出班列,玄色亲王常服的下摆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在皇帝深沉难辨的目光注视下,在百官或惊愕、或审视、或担忧的注视中,他径直走到御阶之前,撩起衣袍,双膝一弯,“咚”的一声,毫不犹豫地跪倒在了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之上。这一跪,沉重而响亮,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父皇!”
萧景琰抬起头,年轻而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犹豫与退缩,只有一片坦荡与孤注一掷的坚毅。他的声音清朗,穿透了殿内凝滞的空气,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敲击:
“儿臣——愿以项上人头,与此生之皇子前程担保!刑部提刑官顾云,对朝廷,对父皇,忠心耿耿,此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绝无二心!”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以性命和前程为赌注,为一个六品官作保,这在大晟立国以来,几乎是闻所未闻!就连御座上的皇帝,半阖的眼眸也微微睁开了一丝缝隙,深邃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一向沉稳、此刻却显出如此锐气的儿子身上。
萧景琰仿佛没有感受到四周投射来的各种复杂目光,继续朗声道:“顾云所为,其所行检验之法,或许标新立异,或许与我朝沿用之刑名古法有所不同。然其核心,绝非为了炫技或惑众,始终是为了抽丝剥茧,追寻物证之本源,查明案件之真相,缉拿狡诈之凶徒,最终目的,无非是还无辜者以清白,还世间以朗朗公道!此心此志,与诸位秉持圣人之道的大人,并无二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弹劾最力的御史,语气转而带着一丝凛然的反问:“若因其法新,便视之为异端,斥之为妖邪。那我朝立国之初,革除前朝积弊,创立新制时,是否也曾被守旧之人视为‘异端’?莫非只因方法与古不同,便可无视其所能达到的‘扬善惩恶’之结果吗?”
说着,他双手高高举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厚达尺许的卷宗。一名内侍连忙小跑上前,恭敬接过,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皇帝的御案之上。
“此乃顾云就任提刑官以来,所经办、复核之大小七十三桩案件之详细记录!其中,有悬置十余年、地方官府束手无策之沉年积案!有牵扯权贵、盘根错节、旁人不敢深究之要案!更有如‘红妆夜叉’般,危及百姓、引发恐慌之连环命案!”萧景琰的声音愈发高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卷宗之内,其所救之无辜百姓几何,所惩之奸恶凶徒几何,办案之逻辑推演、物证链条为何,皆白纸黑字,记录在案,桩桩件件,人证物证俱全,皆有据可查!”
他猛地再次抬头,目光如冷电般直射那些面色已开始变化的御史,发出了最终的诘问,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敢问诸位弹劾顾云的大人,若无顾云之‘妖法’,这些沉埋多年的冤屈可能得以昭雪?这些逍遥法外的凶徒可能被绳之以法?京中百姓可能免于‘夜叉’之恐惧?难道仅仅因其探求真相之路径,与诸位所熟知的古法有所不同,便要因噎废食,全盘否定,甚至抹杀其于国于民所立下的、实实在在的功绩吗?!这究竟是维护圣道,还是……固步自封,罔顾人命?!”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萧景琰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将争论的核心从虚无的“方法正邪”拉回到了实实在在的“功过是非”上。他以皇子之尊,未来储君的有力竞争者,此刻甘愿跪在冰冷的地上,为一个微末小官赌上一切,这份决绝与担当,这份看似鲁莽实则精准的政治魄力,瞬间扭转了殿内一边倒的舆论态势。
太子萧景铭脸上的冷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压抑的怒意和深深的忌惮。他显然没料到,萧景琰为了保住陈远,竟敢做到如此地步!
殿内陷入了一片更深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御座之上那位掌握着最终裁决权的帝王身上。萧景琰依旧跪得笔直,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此举,无疑是将自己也彻底放在了与太子党对抗的火线上,再无转圜余地。他在赌,赌父皇对“实效”的看重,赌父皇对他这个儿子的期许,更赌陈远的价值,值得他下此重注!
那根投向风暴眼的支柱,在此刻,显得如此孤绝,又如此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