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的囚室,连月光都吝于光顾。只有墙壁上插着的一支松明火把,投下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将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隐约的血腥气,以及一种名为的窒息感。
在这片死寂中,一阵极轻却突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陈远囚室的铁栅门外。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格外刺耳,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道裹在深色斗篷里的身影闪了进来,门又被迅速关上,落锁。
来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透着精明与算计的中年面孔,正是太子身边极少露面、却掌管着诸多隐秘事务的心腹谋士,詹事府少詹事,李文弼。他挥了挥手,示意引路的狱吏退到远处。
顾郎中,李文弼的声音在狭小的囚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却难掩居高临下意味的回音,别来无恙?这地方,到底不如你的府邸舒坦吧。
陈远靠坐在冰冷的石榻上,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入定的老僧,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李文弼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殿下惜才,顾郎中你是知道的。此前种种,不过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罢了。殿下深知,以郎中之才,屈居四殿下之下,实在是明珠暗投,可惜,可叹啊。
他向前踱了一步,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殿下念你是个人才,不忍见你就此陨落,特命李某前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李文弼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只要你肯在下次堂审之上,当众指认四皇子萧景琰有结党营私、蓄养死士、图谋不轨之不臣之心……并将你那些……嗯,颇为奇特的秘典,尽数交出,由殿下掌控……那么,殿下可向陛下陈情,力保你性命无虞。非但如此,还会为你安排妥当,让你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换个身份,隐姓埋名,保你下半生富足无忧,逍遥自在。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远的反应,见其依旧毫无动静,语气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否则……哼,宗人府和三司会审的判决一旦下来,证据确凿,欺君罔上,勾结前朝,哪一条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到那时,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难救你性命!何去何从,顾郎中,你是聪明人,当知抉择。
这番话语,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几乎堵死了所有退路,只留下一条看似生还,实则彻底背叛灵魂与信念的屈辱之路。
囚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松明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声。
良久,陈远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消瘦,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深邃、冰冷,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文弼,看着这个太子麾下的说客。
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蔑视。仿佛在看的不是一个能决定他生死的高官,而是一个在台上卖力表演却漏洞百出的小丑。
他甚至懒得开口反驳,懒得浪费一丝一毫的唇舌。就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充满怜悯与嘲弄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李文弼。
那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李文弼脸上那故作沉稳、运筹帷幄的表情渐渐僵硬、龟裂。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对方面前,所有的心机算计都显得如此可笑。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被轻视的羞恼直冲头顶。
陈远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那鼻腔里,发出了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
充满了不屑,充满了鄙夷。
随即,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再度回归那仿佛与世隔绝的沉寂之中,将李文弼和他所带来的最后通牒,彻底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李文弼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他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尤其是在一个阶下囚面前!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字,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顾云!你既自寻死路,那就休怪殿下无情了!我们走着瞧!
说罢,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囚室的门,带着一身的狼狈与怒火,悻悻而去。沉重的关门声和落锁声,再次将陈远隔绝在这方寸牢笼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令人作呕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