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的坚硬与尘土气息,曾是南下逃亡时最令人疲惫的触感,如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令人安心的熟悉。然而,随着车轮与马蹄持续向北,这股熟悉感逐渐被另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东西所取代。空气似乎变得厚重,吸入肺腑的不再是草木清香或田野的土腥,而是一种无形的混合物——权力的铁锈味、阴谋的甜腥、无数欲望交织蒸腾出的喧嚣余烬,共同构成了京畿地区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无需言语,团队中的每一个人,从躺在担架上的赵虎到走在最前引路的陈远,都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最终的舞台,那座吞噬了无数野心与生命、埋葬了真相也孕育着风暴的巨兽般的城池,正在无声地宣告它的临近。
他们没有选择任何一条通往熟悉城门的道路。萧景琰提供的隐秘路线图,此刻成了他们唯一的指引。这路线避开所有官驿和繁华集镇,如同庖丁解牛般,精准地穿梭在京畿外围那些起伏的丘陵、干涸的河床、以及被战火或时光遗弃的荒村废墟之间。行进变得异常缓慢而谨慎,白日里常常需要借助茂密的林木或残垣断壁隐藏行踪,只有在最深沉的黑夜,才敢加快脚步。他们如同游荡在帝国边缘的幽灵,与那片权力中心保持着一种危险的若即若离。
连续数日的昼伏夜出,精神始终紧绷如弦。直到一个雾气弥漫的黎明,队伍终于按照图志标记,抵达了一处位于两座秃山夹角、看似早已废弃多年的采石场。巨大的、被风雨侵蚀成狰狞形状的岩石散乱堆放,地上满是碎石和顽强的荆棘,看不到丝毫人迹。
陈远示意队伍停下,他独自上前,在一块半嵌入山体、布满苔藓的巨岩前站定。他伸出手,并非用力推搡,而是按照萧景琰密信中所授,在岩石几个不起眼的凹陷处有节奏地按压、旋转。起初毫无动静,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块看似浑然一体的巨岩,竟缓缓地向内滑开一尺有余,露出了后面一个向下延伸、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漆黑如同巨兽咽喉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土腥、岩石粉末和某种金属冷却后气味的阴冷气息,从洞内涌出。
“就是这里了。”陈远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采石场中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犹豫,队伍依次潜入洞口。阿青迅速在内部找到了机关,将巨石复位,最后的光线被吞噬,彻底的黑暗笼罩下来,只有偶尔点燃的火折子发出微弱摇曳的光芒,照亮脚下粗糙开凿的石阶和湿滑的洞壁。
沿着陡峭的台阶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地势才逐渐平缓。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由数个天然洞穴连接并加以人工修葺而成的广阔地下空间。空气虽然依旧带着地底的阴冷潮湿,却并无憋闷之感,隐约能听到细微的风声,显然有极其隐蔽的通风系统。洞壁旁整齐地堆放着蒙尘的木箱,里面是风干的肉脯、密封的谷物和清水,足以支撑一支小队在此潜伏数月。这里就是萧景琰早年耗费心血秘密修建的、用以应对最极端情况的绝对安全据点之一。
然而,踏入这阴冷巢穴的瞬间,那股在京畿外围就已感受到的压抑感,非但没有因为找到安全屋而消散,反而变得无比具体和浓重,如同无形的蛛网,从头顶那片厚土岩层之上渗透下来,瞬间包裹了每一个人。与江南水乡的灵动温婉、与南下途中山林野地的自由奔放截然不同,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仿佛都凝固着京城特有的味道——阴谋的酸腐、权争的血腥、以及无数秘密发酵后散发的、令人作呕又无法摆脱的甜腻。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源自对那座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城池的深刻认知。
赵虎躺在担架上,被轻轻安置在干燥的角落。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带着土腥和霉味的、却又混杂着上方世界飘落下来的权力尘埃的空气,胸腔的伤口因这个动作而传来隐痛,但他毫不在意。他那双因失血而略显黯淡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刀锋,仿佛能穿透这数十尺厚的坚硬地层,清晰地“看”到上方那座正在权力漩涡中疯狂搅拌、波云诡谲的城池,看到东宫的密谋,看到玄狼的獠牙,看到深宫中那摇曳的、象征着至高权柄却也可能随时熄灭的烛火。
最终的战场,已经到了。这里,不过是风暴眼中,那短暂而虚假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