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油灯最后一点火苗跳动了两下,终于彻底熄灭。但白昼的光已透过雕花窗棂,将厅内照得透亮。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仿佛时间在此刻冻结。
秦阳的问题落下后,厅内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张端之坐在主位上,双手紧握着扶手。他的目光穿过秦阳,似乎望向了一个遥远的过去。四位族老也屏住了呼吸,他们虽知晓部分内情,但完整的真相,或许也只有族长一人完全掌握。
张嫣坐在下首位置,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她知道,接下来要听到的,不仅是张家的秘密,更是整个大炎王朝最深的隐秘。
终于,张端之缓缓开口:“关于那位的来历,还得从当今陛下柳氅之父、已故明帝柳守业说起。”
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思绪,又像是在积蓄说出真相的勇气。
“你可知道,明帝柳守业,其实并不是悼帝柳征西的儿子,而是悼帝的兄长——镇北王柳源泰的长子。”
秦阳眉头微皱。这段皇室谱系,即便是身为驸马的他也未曾深究过。大炎立国数千年,历代帝王子嗣更迭,旁支入继的情况并非没有,但如此细节,若非当事人或亲历者,确实难以知晓。
张端之继续道:“悼帝柳征西有一个独子,名叫柳无间。因他自小体弱多病,宫中御医多次诊断,都认为他活不过弱冠之年。很多人都觉得他命不久矣,因此一直将他养在深宫,悉心照料,极少让他见外人。”
“悼帝自己,也渐渐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看着日渐消瘦的儿子,心中悲戚,却又不得不为帝国未来着想。于是,在柳无间十岁那年,悼帝不得已之下,过继了自己兄长镇北王柳源泰的长子到自己名下,那人就是柳守业。”
说到这里,张端之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与柳无间是个病秧子不同,柳守业在很小的时候,就长得异常壮实。据说他八岁就能徒手搏虎,十二岁便已筑基,勇猛异常,天赋惊人。悼帝虽心疼亲生儿子,但见养子如此出众,也不免心生喜爱,渐渐将更多期望寄托在了柳守业身上。”
“朝中大臣们也看得明白。许多人都认为,柳无间能活到成年已是万幸,继承大统更是痴人说梦。于是,朝堂风向渐渐转向了柳守业。”
“原本悼帝的打算是,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柳无间能平安长到十八岁,就把太子之位正式给他,以全父子之情。若是活不到十八岁,就让柳守业当太子,延续帝国传承。这计划看似周全,可谁知……”
他深吸一口气。
“在柳无间十七岁那年,皇宫莫名起了一场大火。火势从悼帝寝宫燃起,迅速蔓延,一夜之间,大半个内宫化为焦土。悼帝死在大火当中,柳无间更是消失无踪。炎京一时群龙无首,朝野震动。”
秦阳静静地听着,眼神却渐渐明亮起来。
张端之苦笑:“迫不得已之下,众大臣只能推举当时唯一有资格的皇室成员——悼帝养子柳守业登基继位,这才有了明帝。柳守业继位后,励精图治,整顿军备,改革税制,将大炎王朝从一个风雨飘摇的帝国变成了一个武力强盛的大帝国,对外开疆拓土,对内安定民生,可谓居功至伟。也正因如此,他死后才得了个‘明’的谥号。”
“但是,”张端之话锋一转,眼中闪过锐光,“谁都知道,当年那场大火很有蹊跷。”
秦阳皱眉接口道:“不错,纵然我不是当年的亲历者,只听你这般讲述,也看出其中的问题。王室人人修行,宫中更有无数阵法防护,那位悼帝更是坐拥天下资源,修为必定不俗,怎么可能死在一场大火里?况且,皇子失踪,如此大事,岂能轻描淡写地揭过?”
“正是!”张端之重重拍了一下扶手,“这正是问题的所在。可奇怪的是,明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彻查先帝死因,而是立刻处死了当天值守的所有禁军侍卫、太监宫女共计三百余人,并以‘护驾不力’之罪诛连其家族。然后,他才对外宣布,悼帝父子死于一场意外大火,并未深究。”
厅内一片死寂。
秦阳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新帝登基,血洗宫廷,将所有可能的目击者和知情人全部灭口。然后,一个被精心编织的“意外”故事,便成了官方定论。
“因此人人都在猜测,”张端之缓缓道,“明帝必定隐瞒了什么。可是对方毕竟是一代帝王,手握生杀大权,麾下强者如云,哪怕有再多的质疑和流言,也无人敢公开挑战他的权威。这件事,就这样被压了下去,渐渐成了皇室秘辛,只有少数几个传承悠久的大家族,还保留着当年的记忆。”
秦阳沉声问道:“那后来呢?真相就这样被永远埋葬了?”
“不。”张端之摇头,“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才让外人揭开了那件事的部分真相。”
“是谁?”
张端之吐出三个字,字字千钧:“柳无间。”
秦阳瞳孔骤缩:“柳无间没有死?”
“不错,”张端之点头,“柳无间他没有死。据说是被一位对悼帝忠心耿耿的老太监拼死救出了皇宫,趁着大火混乱,通过一条鲜为人知的密道逃出生天,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他顿了顿,继续道:“自柳无间在北方现身之后,民间开始悄悄流传一个说法。据说当年的柳守业,眼看着柳无间渐渐长大,非但没有如预期般病死,病情反而在一位神秘医师的调理下渐渐好转,甚至开始接触修行。他担心悼帝承诺给自己的太子之位不保,帝业将拱手让人,于是暗中与悼帝最宠爱的妃子——贤德妃勾搭在了一起。”
张嫣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四位族老虽然早已知晓部分内情,但听到族长如此直白地说出,仍不免脸色变幻。
张端之的声音冰冷如铁:“柳守业利用贤德妃,在悼帝日常服用的丹药中下了慢性奇毒‘蚀魂散’。此毒无色无味,能渐渐侵蚀修士神魂,令人精神恍惚、修为倒退。待悼帝毒发虚弱之际,柳守业便派人纵火,将悼帝活活烧死在寝宫之中,甚至打算将柳无间一起除掉,永绝后患。”
“可惜,”他长叹一声,“柳无间命不该绝,早就被那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救走,这才没能如愿。”
秦阳沉默片刻,消化着这惊人的秘闻,然后问道:“这个说法,可有佐证?”
张端之眼神深邃:“有。而且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辩驳的佐证。”
“什么事?”
“据说,明帝继位的第三年,便将悼帝的宠妃——那位贤德妃,正式纳入后宫,甚至不顾朝臣反对,册封她为皇后。”张端之一字一句道,“而她,便是当今陛下柳氅的生母,后来被尊为章懿太后的那个女人。”
“什么?!”秦阳这次真的震惊了。
明帝娶了悼帝的妃子?这不仅是乱伦,更是对先帝极大的侮辱!纵然后宫妃嫔在先帝死后可以出宫,但被继任皇帝直接纳入后宫并册封为后,这在礼法森严的大炎皇室,简直是骇人听闻!
张端之看着秦阳震惊的表情,苦笑道:“很不可思议,对吗?但这就是事实。当时朝中御史死谏,宗室老亲王跪宫请命,都无法改变明帝的决心。他力排众议,硬是将这位曾经是自己‘母妃’的女人立为皇后。从此,再无人敢公开质疑当年大火的真相——因为质疑真相,就是在质疑皇后的清白,质疑皇帝的品行。”
秦阳心中翻江倒海。他忽然想起,自己尚公主时,曾偶然听宫人提起,章懿太后常年深居简出,极少见人,就连皇室大典也往往称病不出。当时他只当是太后性子喜静,如今想来,或许背后另有隐情。
“那柳无间出现在民间后,”秦阳追问道,“明帝就没什么说法吗?他难道任由这个‘已死’的皇子四处活动?”
“怎么可能没有说法?”张端之摇头,“但那时候明帝的帝位已经稳固,兵权在握,朝中党羽遍布,谁也动他不得。他亲自下诏,宣示天下,说北方出现的那个所谓的‘柳无间’是假的,是某些心怀不轨之徒伪造身份、意图扰乱朝纲的阴谋。真正的皇子柳无间,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当中。”
“同时,”张端之的声音带着讽刺,“明帝还做了一件绝妙的事——他追封那位‘已死’的柳无间为殇王,赐谥号‘哀’,并在皇陵旁修建衣冠冢,年年祭祀,做足了仁君姿态。这一手,既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又将柳无间在法理上彻底‘杀死’。”
秦阳瞬间想通了关键,寒声道:“这么说,那个一直在背后操控一切,逼迫你们张家,意图颠覆朝廷的人,便是这位‘已死’的殇王了?”
张端之缓缓点头,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正是。我之前效忠的,或者说,张家被迫效忠的,正是这位殇王柳无间。一个在大炎王朝皇室族谱中,已经正式记录为‘死亡’的人。”
厅内再次陷入沉默。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尘埃,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凝重的神色。
秦阳整理着思绪,问道:“那之后呢?柳无间既然逃出生天,他又去了哪里?如何能在明帝的眼皮底下,发展出如此庞大的势力?”
张端之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述:“殇王柳无间在被人救出后,一路向北逃窜。明帝自然不会放过他,派出大量高手追杀。据传,柳无间身边的护卫一个个战死,那位救他的老太监也在一次围剿中为护主而亡。最后,柳无间孤身一人,重伤垂死,逃进了极北之地的绝境——万年冰川之中。”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极北冰川环境恶劣,妖兽横行,更有无数天然绝地和空间裂缝,便是元婴修士也不敢深入。可谁知,”张端之眼中闪过一丝敬畏,“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在冰川深处,找到了传说中的未央宫。”
“未央宫?”秦阳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乃是北方修炼界一个极其神秘的势力,据说传承古老,门人稀少,但每一个都是惊才绝艳之辈。未央宫不参与世俗争斗,也不开宗立派广收门徒,更像是一个隐世的修行圣地。
“不错,未央宫。”张端之点头,“它是极北之地真正的霸主,传承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宫中人修炼的功法独特,与中土迥异,实力深不可测。就算是大炎王朝最鼎盛的时期,也从未敢轻易招惹未央宫。”
“未央宫的老宫主见柳无间孤身一人闯入冰川深处,竟能活着找到宫门,认为此子命格奇特,毅力惊人,便破例收留了他。老宫主亲自培养,传授未央宫秘法。柳无间本就天赋不差,只是幼年多病耽误了修行,如今得遇名师,又有未央宫无数资源支撑,修为突飞猛进,不出三十年,便已结丹大成。”
张端之叹道:“老宫主对他十分满意,原本是想让他继承宫主之位,将未央宫发扬光大。但柳无间心心念念不忘的,始终是夺回帝位,为父报仇。他拒绝了老宫主的好意,将宫主之位让给了自己的师弟,而他则带着一批自愿追随他的未央宫弟子南下,重返中土,开始布局一切。”
秦阳听得入神,不禁问道:“他是如何布局的?”
“两手准备。”张端之伸出两根手指,“一手,他利用从未央宫带出的资源和秘法,建立起了庞大的商业组织‘万宝斋’。万宝斋表面上只是一个商号,实则网罗天下奇珍,垄断多条重要资源贸易,商号遍布大炎王朝乃至周边诸国,源源不断地为他赚取海量财富。”
“另一手,”他继续说道,“他暗中扶持和掌控了几个修仙门派。这些门派散布各地,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彼此不知底细,只通过特定渠道接受指令。这样一来,他既有了财力,又有了武力,更有了遍布天下的眼线和情报网。”
秦阳点头:“不错,其中一个便是合欢宗。合欢宗老祖红叶仙子是他的女儿,万宝斋斋主红修罗也是他的女儿。这我已知晓。还有其他门派呢?张家可知详细?”
张端之摇头:“其他门派,我也所知不多。这位殇王心机深沉,行事诡秘,除了红叶仙子和红修罗这两个女儿是他真正的心腹外,其他势力都是单线联系,彼此隔绝。如果不是核心成员,他是不可能透露太多秘密的。我们张家,也不过是他布局中的一环而已。”
秦阳默然。这种布局方式确实高明,即使一环被破,也不会牵连整体。柳无间能在明帝的追杀下存活,并在三百多年间经营出如此庞大的势力,其心机和能力,确实可怕。
“那么,”秦阳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可知道,现在殇王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张端之再次摇头:“我不知道。我与殇王一直都是通过叶师爷联系,从未见过他本人。就连叶师爷,每次出现也都是易容改扮,神出鬼没,真实面貌和身份成谜。”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道:“不过,我倒是听叶师爷无意中提起过一件事。”
秦阳精神一振:“什么事?”
“叶师爷曾说,那位殇王这些年一直在闭关,炼化一种名为‘天命书’的至宝。”张端之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据说这天命书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神器,蕴含着天地规则和命运之力。只要炼化成功,持有者便能窥探天机,篡改命数,修为更会突飞猛进,甚至能打破天地规则的桎梏,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
“叶师爷当时说,”张端之的声音低了下来,“一旦殇王炼化成功,天下间再没有人能制他。届时,他将会出关,亲自南下,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咝——”秦阳倒抽一口凉气。
天命书?窥探天机?篡改命数?打破天地桎梏?
这些词语每一个都重若千钧。如果张端之所言非虚,那柳无间所图谋的,就不仅仅是夺回帝位那么简单了。他想要的是凌驾于众生之上,掌控命运的力量!
厅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张端之苦笑着看向秦阳:“秦驸马,知道的我都说了。现在我们张家阖府上下的性命,都操控在你的手中。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殇王若知我们背叛,必会雷霆震怒,将张家连根拔起。我们全都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办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阳身上。
阳光已经移到了厅中央,照亮了秦阳沉静的脸。他闭目沉思片刻,脑海中飞快地分析着所有信息。
终于,他睁开眼睛,心中已有决断。
“当务之急,是抓住那位叶师爷。”秦阳斩钉截铁道,“叶师爷是殇王在北地的代言人,也是连接殇王与各方势力的关键枢纽。只要抓住了他,我们就能从他口中拷问出殇王闭关的具体地点、天命书的炼化进度,以及殇王麾下所有势力的完整布局。届时,我们便能掌握主动,甚至可能直捣黄龙,在殇王炼化成功之前阻止他。”
张端之点头:“此计与我不谋而合。那叶师爷已经给我们下达了最后通牒,两天后,便是我们的答复之期,到时候他多半会再来张家。那是擒住他的最好机会。只要我们布置得当,想来擒住他不难。”
秦阳点点头,看向张端之:“不过,在设局的同时,我们也得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你们张家反水的事,万一被殇王提前知道了怎么办。殇王势力庞大,眼线遍布,我们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保密上。”
“秦驸马的意思是?”张端之问道。
“趁着还有两天时间,”秦阳沉声道,“你们可以命族中一些嫡系子弟和重要传承者,悄悄撤出凌天城。最好是迁往镇北司核心区域的北凛城。北凛城是朝廷在北地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守备森严,相对安全。这样一来,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张家遭到殇王势力毁灭性打击,至少也能保留血脉和火种,不至于满门覆灭。”
张端之闻言,眼中闪过感激之色。秦阳这个建议,确实是站在张家的立场上考虑,而非仅仅将他们当作棋子。
“同时,”秦阳继续说道,“我会立即通过秘法向炎京传讯,禀报此事,请求朝廷派遣高手支援,并请陛下下旨,调动北地驻军,对殇王势力可能盘踞的区域进行排查和封锁。双管齐下,方能万无一失。”
四位族老面面相觑,最终都缓缓点头。事到如今,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案了。
张端之站起身,对着秦阳郑重一礼:“好,一切听从秦驸马的安排。我代表张家上下,多谢驸马为我族谋一线生机!”
秦阳扶起他,正色道:“张族长不必多礼。如今我们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帮张家,就是在帮朝廷,也是在帮我自己。”
张端之直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既然如此,我马上安排下去。一方面,我会命心腹族人暗中组织嫡系子弟撤离;另一方面,我会调动张家所有力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叶师爷上钩!”
“此外,”他补充道,“我还会立刻清查全府,把殇王在我张家埋下的所有眼线和暗桩全部剪除,一个不留!”
秦阳点头:“如此甚好。我也会亲自坐镇,等待叶师爷现身。”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
张嫣看着秦阳挺拔的背影,又看看祖父重新焕发神采的脸庞,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终于松了一下。
也许,绝境之中,真的有一线生机。
而这一线生机,就在这个突然闯入的年轻驸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