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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碎汞般漫过窗棂时,阿桃正将那只锈罐摆在老桃木的供桌上。罐口的豁口像道浅浅的笑,盛着半捧经年的褐粉,风从窗缝溜进来,卷起几缕细尘,在光柱里打着旋,恍惚是当年埋糖时扬起的土。

“在看什么?”阿凛端着铜盆进来,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他昨夜宿在东厢房,说是让她“清静歇着”,此刻发间还沾着枕席的潮气,像沾了晨露的草。

阿桃指尖拂过罐身的铜绿:“在想,这糖也算见过世面了。看过二十场桃花开,听过三十场雪落,比咱们俩加起来的年岁,还多了些土下的光阴。”

他放下铜盆,从背后圈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供桌的凉意透过衣衫渗进来,混着他掌心的暖,倒像春雪落在新苗上,凉得清透,暖得妥帖。“土下的光阴才金贵呢,”他声音发闷,带着刚醒的微哑,“没那些黑黢黢的日子,哪酿得出现在的甜。”

正说着,院外传来竹杖点地的轻响。阿桃探头去看,见阿月挎着竹篮立在桃树下,鬓边别着朵新摘的白茉莉,篮里的艾草沾着露水,绿得能掐出汁。“嫂子,我采了些艾草,给小宝做虎头鞋呢。”她仰头笑时,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像盛了半捧碎星。

阿凛搬了竹凳放在廊下,阿月坐下择艾草,指尖翻飞间,草叶的清苦气漫开来,与供桌上的檀香缠在一处。“昨日见阿禾媳妇绣了只蝶,针脚活泛得很,”阿月忽然说,“倒让我想起嫂子当年给哥绣的荷包,上面的桃花,像是刚从枝上掐下来的。”

阿桃脸上泛起薄红,转身去灶房烧茶。阿凛望着她的背影,耳尖悄悄发烫——那只荷包他至今收在樟木箱底,当年在黑风寨受刑时,就贴身揣着,血浸了上去,倒让那桃花瞧着更艳了些,像染了朝露的红。

茶烟袅袅升起时,阿月忽然从篮底摸出个布包:“前几日去镇上,见布庄新到了匹雨过天青的缎子,想着嫂子戴这颜色好看,就给你捎了半匹。”

缎子在晨光里泛着柔光,像揉皱的春水。阿桃指尖抚过料子,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她穿了件月白的衫子去看他练剑,他剑穗上的红绦缠了她的发,他说“这颜色配你,像雪落在桃花上”。如今鬓角虽有了白,可被这青色衬着,倒像是把岁月的青,也绣进了眉眼。

“下午让阿禾媳妇来,我教你们做香囊。”阿桃将缎子叠好,塞进樟木箱的最底层,上面压着阿凛去年给她削的桃木梳,齿间还缠着根她的白发,像根细弦,系着两鬓的霜。

阿月走后,阿凛蹲在桃树下翻土。铁铲插进泥里时,带出几截细根,嫩白得像银丝。他忽然停手,从土里拾起片半腐的绣布,针脚依稀是当年荷包的纹路,只是桃花早已褪成浅灰,像被岁月吮尽了色。

“你看。”他举着布片喊她。阿桃走过去,指尖刚触到布面,那料子便簌簌碎了,化作几缕灰,飘落在他手背的疤上。那道疤是当年为护她挡箭时留下的,此刻被灰覆盖,倒像给旧伤蒙了层纱,温柔得让人心颤。

“埋了吧。”阿桃轻声说。他便挖了个浅坑,将布灰与艾草根混在一处。风过时,桃树的新叶沙沙作响,像在数他们埋下去的旧事——埋了当年的惊惶,埋了曾经的血痕,也埋了那些说不出口的惦念,让根须去嚼,让年轮去记,终有一日,会化作桃花,落在彼此的衣襟上。

午后的阳光稠如蜜。阿桃坐在廊下裁缎子,剪刀开合间,青碧色的布片落在膝头,像落了片云。阿凛坐在对面削竹篾,要做个新的针线笸箩。竹屑簌簌落在他布鞋上,像落了层雪,他忽然抬头,见她正望着自己,眼里的光比缎子还柔。

“怎么了?”他停了刀。

“在想,”她拈起片布角,对着光看,“咱们俩就像这布和竹,一个软,一个硬,偏偏能凑成个家。”

他笑起来,竹篾在手里转了个圈:“那也是你这软布,把我这硬竹裹得服帖。”

说话间,阿禾媳妇抱着小宝来了。小宝穿着虎头鞋,摇摇晃晃扑进阿桃怀里,小手抓着她膝头的缎子,咿咿呀呀喊“奶奶”。阿禾媳妇坐在一旁穿针,丝线穿过布面的轻响,与窗外的蝉鸣缠在一处,像支没谱的曲。

阿凛忽然起身,往桃树下走。阿桃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弯腰拾起片落瓣,夹进了那本翻旧的《脉经》里。她忽然想起那年他在破庙受重伤,怀里还揣着本被血浸了的医书,说是“等好了,就学着给你瞧病”。如今他虽没成郎中,可她头疼脑热时,他总能摸出片晒干的艾草,温在酒里给她喝,说是“比药汤子顺气”。

日头偏西时,香囊初见雏形。阿桃绣的桃花刚落了最后一针,阿凛削的笸箩也收了口,竹篾的弧度温顺地圈着布,像他圈着她的臂弯。小宝举着个绣了半只虎的香囊跑过来,虎眼歪歪扭扭,倒像只眯着眼笑的猫。

“像不像爷爷?”阿桃逗他。小宝咯咯笑,把香囊往阿凛怀里塞,他接过来时,指腹蹭过布面的针脚,忽然想起当年她送他的第一个香囊,针脚也是这般歪歪扭扭,却被他揣了十年,磨得布面发亮,像块浸了岁月的玉。

暮色漫上来时,阿禾媳妇抱着小宝回去了。阿桃将绣好的香囊挂在锈罐旁,青缎子的底色衬着粉桃,倒像把春天钉在了供桌上。阿凛搬了竹床放在桃树下,铺了层新晒的艾草,清香混着桃花的甜,漫了满院。

“躺会儿?”他拍了拍床面。阿桃挨着他坐下,两人并肩望着西天的晚霞,云絮被染成金红,像当年他在冰原见过的胡杨林。“还记得去冰原那年吗?”她忽然说,“你非要教我骑雪狼,结果我摔进雪堆,你跳下来捞我,两人滚成了雪人。”

他低笑出声,肩头的震动透过竹床传过来,像春日的雷,闷得人心头发颤。“你那时脸红得像冻柿子,”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她鬓边的茉莉上,“说‘早知道雪这么软,当年就该跟你去冰原’。”

她想起那句话的后半段——“早知道你这么好,当年就该早点嫁给你”。只是那时没说出口,如今被岁月泡得软了,倒不必说,他也懂。

风穿过桃叶,将供桌上的檀香吹得很远。阿桃忽然看见樟木箱的缝隙里,露出半角月白的衫子——那是她十八岁时穿的那件,去年翻出来,竟还能合身。她忽然想,明日就穿上它,让他再看看,雪落在桃花上的模样。

树影在地上织成网,将两人的影子罩在中央。远处的蛙鸣渐起,与灶间的虫声和在一处,像在哼段老调子。阿凛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腹,像在数那些走过的年轮。

供桌上的锈罐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应和。罐里的糖虽成了灰,可那些埋在土下的光阴,那些绕在树间的旧事,早已被岁月酿成了酒,藏在每片桃叶里,每缕晨光里,每回他望着她笑的眉眼间,只消风轻轻一吹,就能醉倒整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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