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突然安静下来,风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连水波都倒卷着往中间聚。雾气翻滚,黑泡一个接一个从水底冒出来,咕嘟咕嘟地响,整条江像煮开了的锅,又黑又烫。
陈九渊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竹筏上。他袖子里的铃铛猛地一震,烫得掌心火辣辣的,皮都快烧起来了。
他知道——要出事了。
下一秒,血光冲天。
不是从岸边来的,也不是从天上落下的,而是直接从江底“顶”出来的!一面巨大的红旗,足足有百米长,通体猩红,边缘破破烂烂,像被撕碎了一样。旗面上浮着密密麻麻的人脸,全都扭曲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无声的尖叫。
那旗杆根本看不见,仿佛凭空立在江心,猎猎作响。
白面判官就站在旗子顶端,白衣飘荡,脸色惨白得不像活人。他的嘴角慢慢往上扯了扯,露出一个冷到骨子里的笑容。
“你见过诛魂阵吗?”他声音不大,可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狠狠扎进耳朵里,“专治你们这种——半吊子铃主。”
陈九渊没说话。他现在连张嘴都费劲,耳朵里全是刺啦刺啦的杂音,像有人拿勺子刮他的脑浆。他只能咬牙,死死攥住铃铛,指节发白,指甲缝里渗出血来,顺着铃身往下滴。
血一碰到铃,他的眼睛忽然变了。
灰白色的瞳孔缓缓睁开,视野里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整条江面被无数阴线织成一张大网,密密麻麻,全都连着那面血旗。而旗子中心有个黑洞,正疯狂吞噬周围的阴气。他刚想顺着线索探过去,铃铛突然自己响了——
铛!
一声,短促,还带着颤音,像是疼极了才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完全不受控制。陈九渊喉咙一甜,一口血喷在铃身上,可铃还在响,越响越急,就像被人掐着脖子拼命摇晃。
他终于明白了——这阵法,是在抽铃的魂,也在抽他的命。
四肢开始发冷,不是风吹的,是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手指僵了,脚趾麻木,心跳也变得缓慢。他想动,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旗越变越大,遮天蔽日,把月光全挡住了。
“你以为你是谁?”白面判官的声音从高空砸下,“一个烧过符袋、逃出山门的弃子?还敢拿九幽铃当武器?它认的是命格,不是勇气。”
陈九渊想骂回去,可舌头像块木头,动不了。他拼尽全力,狠狠咬了一下舌尖。
疼!
血腥味冲上来,脑子清醒了一瞬。就在这短短一瞬间,他把心头最后一股热血逼到指尖,用力按进铃铛的裂缝里。
“老子……不是……工具。”
第九响。
金光炸开,直冲血旗中心!
两股力量撞上的那一刹那,天地寂静。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就像两滴水融合在一起,悄无声息。可陈九渊的脑袋“轰”地炸了。
眼前一黑,整个人被猛地拽离竹筏,意识像断线的风筝,一头栽进无底深渊。
再睁眼时,他在一座古老祭坛上。
四周都是青铜柱,刻满诡异的冥纹,地面由人骨拼成复杂的阵图。他低头看自己——穿着黑袍,肩披九幽冥纹披风,手里握着铃铛,铃尖正滴着血。
前方,跪着一具尸体。
苍老的脸,眉骨高耸,鼻梁断裂处有旧伤,穿着赶尸人常穿的粗布衣。胸口别着一枚铜扣——那是他爹生前最后一件衣服上的。
陈九渊想后退,腿却动不了。
他的手抬了起来,稳得不像自己的。铃铛对准尸体的天灵盖,缓缓刺下。
“不!”他想喊,可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铃尖触到头皮的瞬间,四面八方响起低语。
“归队……归队……”
不是一句,是千句万句,层层叠叠,从地底钻出来,往他耳朵里灌。那些声音熟悉得可怕——有他送过的客尸,有昨夜炸碎的执事,还有……他爹。
尸体突然抬头。
眼睛是空的,黑洞洞的,可嘴角咧开了,像是在笑。
陈九渊的意识在咆哮:“这不是真的!我没杀过他!那天我在山外抬棺!我不在现场!”
可他的手还在动。
铃铛一点点没入头颅,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像冰层裂开。每深入一分,他就觉得记忆少一块,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挖走了。
就在铃身即将完全没入的刹那,他猛地挣了一下。
不是身体,是灵魂。
他用尽所有力气,在心底嘶吼:“我不是你!”
幻象边缘出现裂痕。
他看见了——那具“父亲”的尸体,在铃刺入的瞬间,眼皮轻轻抖了抖,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两个字。
他没听清。
但他记住了那个表情。
不是恨,不是痛,是……解脱?
念头刚起,整个冥域轰然崩塌。
他重重摔回竹筏,鼻腔哗地涌出血,耳朵里全是血泡破裂的“啵啵”声。九幽铃滚到一边,表面裂纹更深,渗出黑色黏液,闻着像腐烂的指甲。
三丈外,血旗还在。
白面判官立于旗顶,低头看他,嘴角那抹笑还没散。
“怎么样?”他说,“看见了吗?那一世,你亲手把他钉进轮回。”
陈九渊没回答。他趴在地上,手指抠进竹板缝,一点一点把自己撑起来。嘴里全是血沫,咽不下去,只能任它顺着下巴滴。
他摸到铃,抱进怀里,另一只手在甲板上划拉。指甲刮出一道歪斜的线,勉强像个辰州符的角。
不够完整,但有点香灰味儿就行。
他闭眼,默念《走阴口诀》第一段,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
“阴不开,阳不散,引路者行,魂归栈……”
一遍,两遍。
脑子里的杂音渐渐小了些。
他睁开眼,灰白瞳孔重新聚焦。
血阵还在,白面判官没动,可他知道自己没疯。
刚才那不是幻觉。
是记忆。
是他亲手埋进去的,被时间封住的那一段。
他盯着铃铛,低声说:“你早知道,是不是?所以一直哭。”
铃没响,但裂缝里的血膜微微转了一下,像是回应。
江风刮过,带着焦臭和腥气。
远处,浮尸群还在逼近。
陈九渊单膝跪地,铃抱胸前,指节发青。
白面判官抬起手,招魂幡缓缓下压。
血旗边缘开始收缩,像一张嘴,慢慢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