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黏着那根阴线,像踩了团甩不掉的烂泥。陈九渊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进清水镇东街,雨水顺着发梢往脖子里灌,怀里铃铛烫得像是揣了块烧红的铁片。
他没抬头看路牌,也没问谁家是哪户。只盯着地上——那条银灰色的线越往前走越粗,最后直挺挺扎进一户朱漆大门的门槛底下,消失不见。
门口跪着个穿绸衫的胖子,脑门磕在石阶上,额头都红了。几个仆人拉也拉不起来,嘴里嚷着“小姐又昏过去了”。
陈九渊停下,裤管还在滴水。
“你家丫头不是病。”他说。
胖子猛地扭头,眼珠子瞪得像要掉出来:“你说什么?”
“是有人不想让她醒。”陈九渊指了指门缝,“而且,死人想从你们家后院井里爬出来。”
周围人一听,哗地退开一圈。有个卖豆腐的老头嘟囔:“又是井……三年前塌矿那会儿,就有人说听见井底有女人哭。”
没人接话。
陈九渊也不等回应,径直跨过门槛。守门的家丁伸手拦,手刚碰到他肩膀,铃铛突然嗡了一声,那人胳膊一麻,缩回去直甩手。
宅子不算大,但摆设讲究。堂屋供着观音像,香炉里三炷香烧到一半,烟歪着往上飘。
他没停步,直奔内室。
小女孩躺在雕花床上,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可就在她鼻尖上方半寸,一丝极细的灰线正缓缓渗出,像蜘蛛吐丝,一端连着她的眉心,另一端钻进地板缝隙。
陈九渊蹲下,掀开床板。
下面压着一张黄纸符,边缘泛黑,中心画着扭曲的符文,用暗红色颜料写成。他指尖刚碰上去,那颜色竟微微蠕动了一下,像是还没干透。
“活人血写的?”他冷笑,“还挺新鲜。”
旁边仆人战战兢兢道:“这……这是县城最有名的道士贴的,说能镇邪安神……”
“镇个屁。”陈九渊抽出腰间短刃,在拇指上一划,血珠滚落,抹在符纸上。
刹那间,整张符剧烈震颤,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挣扎。那抹红痕迅速扩散,竟浮现出半个模糊的指印——小指缺了一截。
“《引魂录》里的‘锁魂钉’变种。”他低声道,“拿无辜女童当容器,把溺死冤魂钉在井底,不让归途通畅。”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床角。那一瞬,他看见小女孩嘴角抽动,无声说了两个字:**救我**。
但他知道,这不是她在说话。
是那个被压住的魂,在借她的口发声。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符心,同时低喝:“阴不该锁,魂岂能囚!”
符纸“腾”地燃起青火,没有声音,也没有烟,几息之间化为灰烬。
地板下的阴线瞬间暴涨,像解封的河流,轰然贯通,直通后院。
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血,对门外呆若木鸡的富商说:“想让你女儿彻底醒,今晚子时,去井边等着。”
没人敢拦他。
他走出屋子,天还在下雨,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远远望着这宅子,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抬棺的那个陈九,真敢进去……”
“嘘!别提名字!他爹就是赶尸的,早该沾上脏东西……”
“可你看他走路,那眼神……不像活人看活人。”
陈九渊充耳不闻,绕到后院。
枯井早已废弃,井口长满青苔,木辘轳歪斜着,绳子断了一半垂在边上。他站在井沿,低头看。
水面如墨,浮着一层油状黑膜,分不清是影子还是脏东西。而那条阴线,就从井底深处射出,笔直刺向他的脚底。
他掏出铃铛。
铜面冥纹仍在跳动,和心跳同步。
他咬破指尖,将血涂满铃身。
第一声响。
井水轻轻晃动,像被人搅了一下。
第二声。
井壁传来细微刮擦声,像是指甲在石头上爬。
第三声。
黑膜裂开,一道细缝贯穿整个井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知何时已围了半圈。有人举着伞,有人抱着孩子,全都屏住呼吸。
第五声。
井绳无风自动,缓缓绷直。
第六声。
水面下冒出一串气泡,接连不断。
第七声。
一只苍白的手破水而出,五指蜷曲,死死抓着井绳。
人群中有女人尖叫,立刻被旁人捂住嘴。
第八声。
整具尸体缓缓升起。长发湿漉漉贴在脸上,皮肤青白浮肿,身穿粗布衣裙,右手紧攥着半块玉佩,玉色温润,刻着“李”字篆文。
第九声落。
女尸悬停半空,双眼睁开。
灰白的瞳孔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富商脸上。
富商浑身一抖,踉跄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小凳。
“这……这玉佩……”他声音发颤,“是县令公子……贴身戴着的……从不离身……”
人群炸了。
“县令儿子?他不是去年娶亲去了省城吗?”
“我记得!那姑娘是西村王家的女儿,说是投井自尽……官府说是私奔不成羞愧自杀……”
“放屁!一个农家女,能偷到县太爷独子的玉佩?”
陈九渊站在井边,雨水打在他脸上,顺着下巴滴落。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所有嘈杂:“你女儿夜夜惊叫,是因为这女人的怨气堵在她命门。她不是中邪,是替死鬼找错了替身。”
他顿了顿,看向井中女尸:“你说是不是?王二丫。”
女尸嘴唇微动,没发出声音。
但她抬起左手,指向县衙方向。
随即,身形如雾散开,随风飘逝。
只剩那半块玉佩,“啪”地掉在井沿石上。
陈九渊弯腰捡起,塞进怀里。
四周鸦雀无声。
片刻后,有人小声问:“她……真是被逼死的?”
没人回答。
陈九渊转身要走,却被富商一把拉住袖子。
“先生……您姓甚名谁?”
他停下,没回头。
“陈九渊。”
“陈……陈九?”有人喃喃,“不是那个三年前烧了符袋、逃出陈家沟的……”
话没说完,就被旁人拽走。
陈九渊继续往前走,脚步很稳。
巷口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他背上割出一道斜痕。
他摸了摸怀里的铃铛,还在震。
远处县衙方向,一队差役打着火把匆匆赶来,脚步急促。
他没理会,只把玉佩攥得更紧了些。
街角茶摊老板探头看了眼,低声对伙计说:“记住了,以后别得罪这个姓陈的——他能让死人开口,活人闭嘴。”
伙计点头如捣蒜,手一抖,茶碗摔在地上,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