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惨白的手指刚从官服裂缝里探出半截,陈九渊就动了。
他没往后退,反而往前压了一步,右脚踩住尸体手腕下方的地面,左手一把掐住那根手指的根部。皮是冷的,但底下有东西在动,像一条蛇正顺着胳膊往胸口钻。
“你还想抓账册?”他低声道,“我偏要看看是谁给你的胆子。”
阿箐靠在墙边,左手腕青痕已经爬到肘窝,她抬手想画符,笔尖刚触地,线条就断成三截。阴线还在门槛上拧着那个怪符号,一明一暗,像是在呼吸。
陈九渊咬破舌尖,血珠直接滴在铃铛表面。青铜纹路吸了血,微微发烫。
“借壳问命!”
三声轻震,官尸眼球猛地翻白,那只手指抽搐两下,僵住了。皮肤下的蠕动也停了,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锁死。
他趁机把手伸进夹层,把油纸包抽了出来。纸角沾了点尸油,滑腻腻的,但他没松手。
退到墙角,背靠着一根腐柱,他撕开油纸。灯笼光昏黄,照得纸面墨迹泛灰。
第一页就是流水账。
“三月初七,送银三百两至黑幡教总坛,经手人赵。”
“四月初七,同上。”
“五月初七……”
往下翻,几乎每月初七都有记录,两年没断过。数额不大,但从县库走账,层层转手,最后落向一个叫“黑幡教总坛”的地方。
他盯着“赵”字看了两秒。师爷赵德昌,那天在县衙门口递名帖时笑得像个菩萨,袖口还沾着朱砂印泥。
账册翻到最后一页,画面变了。
不是文字,是一幅手绘图:一座山门前,立着具穿赶尸人黑袍的尸体,手里高举青铜铃,铃身刻着九道冥纹。尸体脸上没五官,只有一行小字批注:
**“九幽铃主,三代必现,杀之可得阴门重开秘法。”**
陈九渊指尖一抖,差点把账册扔了。
三代?他爹死那年,他烧了符袋逃出陈家沟,祖坟碑上只剩他一个人的名字。断脉命格——血脉断在他这一代,怎么又冒出个“三代”?
更瘆人的是“杀之可得”四个字。写得平平常常,跟记一笔饭钱似的。好像他们早就算准了他会来,算准了这铃会响,算准了他活不过这个秋天。
他合上账册,发现封底内侧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墨色比别的淡,像是后来补上的:
**“若铃主亲临义庄,不必押送,就地处理。”**
阿箐这时挪了过来,坐在他旁边,没说话,只是伸手要账册。他递过去,她翻到末页,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然后用炭笔在地上划了个符号——和画里的山门轮廓几乎一样,但门框多了两道横杠,像锁。
她抬头,眼神有点散,嘴唇动了动:“他们在等你……不是抓你,是等你出现。”
声音很轻,像从井底飘上来。
陈九渊没吭声。他把铃铛放在掌心,闭眼,顺着账册上的“赵”字去追阴线源头。脑子里浮出一片灰雾,雾里慢慢显出一条细黑脉,从这间义庄后窗穿出去,贴着屋檐、土路、石桥,一路往北,最终扎进县城西边一栋青瓦院落。
县衙偏院,师爷值房。
他睁眼:“赵德昌不是中间人,他是节点。银子从库房出来,经他手,再转出去。整套流程,他清楚每一环。”
阿箐点头,炭笔在地上画了个圈,又画了条线连向山门符号,意思是:钱是饵,目的是引铃主现身。
“所以这官尸不是意外诈尸。”陈九渊冷笑,“是特意摆在这儿的,带着账册,等着我们来取。它拦不住,是因为任务本来就是‘让我们拿到’。”
不然为什么账册藏得这么浅?为什么不设更厉害的阵法?那只手指挣扎,更像是演戏——提醒我们这里有鬼,却又不真阻止。
阿箐忽然抬手,按住左臂青痕。那颜色又深了些,边缘开始发乌。她脸色一白,笔掉在地上。
陈九渊伸手探她脉门,指尖刚碰上皮肤,就觉一股寒气顺着他手指往上爬。他立刻缩手,铃铛往她身边一放,阴线顿时安静了些。
“这毒跟你体质有关。”他说,“你也能看见亡魂,但不像我靠铃铛硬开阴眼。你是天生的,所以阴线缠你,不是攻击,是认亲。”
她摇头,意思是否定。然后艰难地在地上写字:**“不是认亲,是认标记。”**
他愣住。
她卷起左臂衣袖,露出肩头一块胎记——形状歪斜,像被火烧过的铃铛轮廓。和他铃上那道主纹,几乎一致。
陈九渊盯着看了三秒,喉咙发干:“你也是……断脉命格?”
她没否认,只是轻轻点头。
屋里静下来。风从破门缝钻进来,吹得灯笼晃了一下,账册页角翘起,正好翻回那句批注:
**“九幽铃主,三代必现。”**
现在他懂了。不是三代血脉都活着,而是每一代断脉者都会觉醒。上一个是父亲,再上一个是爷爷,到了他这儿,刚好第三轮。
黑幡教不急着动手,因为他们知道——铃主一定会出现,只要布好局,等他自己走进陷阱。
阿箐忽然抬头,看向门口。
那边,原本拧成符号的阴线已经开始松解,像沙漏里的细沙,一点点散开。但它没消失,而是分成三条,分别指向屋顶、后窗、门框上方。
这不是撤离。
是重新布阵。
陈九渊站起身,铃铛握紧。他走到官尸旁边,蹲下检查后颈裂口。蓝光已经灭了,伤口干涸,但皮下仍有轻微起伏,像是什么东西沉下去了,还没走远。
他伸手去摸腹部,衣服已经被之前那只手撑破。指尖探进去,触到一层黏膜般的薄膜,里面空荡荡的,但靠近脊椎的位置有个硬块,大概拇指大小,质地像冻住的血块。
他用力一按。
“咔。”
一声轻响,像是机关启动。
整具尸体突然抽搐一下,嘴巴张开,吐出一张折叠的黄纸。纸上没字,只有一个印章——红底黑边,图案是半张人脸,另一半被刀劈开。
阿箐看到纸,瞳孔猛地收缩,一把将纸抢过去,塞进怀里。
陈九渊没追问。他知道有些事她现在还不能说,也不该说。
他只问:“你说他们等我出现,那‘大祭’是什么时候?”
她低头,在地上写了个日期:**初七。**
今天是初三。
还有三天。
他又问:“地点呢?”
她笔尖顿住,犹豫片刻,写下两个字:**东岭。**
那是县城外三十里的一片乱葬岗,传说明末战乱时埋过上万具尸体,后来长不出草,鸟都不飞那儿。
陈九渊把铃铛贴回胸口,金属冰得皮肤发麻。尸毒在肋骨间游走,像蚂蚁啃骨头,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痛。
“既然他们想让我去东岭,”他站直身子,“那咱们就不能去。”
阿箐抬头看他。
“咱们今晚就进县衙。”他说,“先把赵德昌的账本底册烧了,再把他吓出一句实话。钱从哪儿出,人往哪儿送,谁在背后签字——挖干净,才能反着他们的局走。”
她没反对,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那道青痕。已经快到肩膀了,皮肤开始发硬,像裹了一层蜡。
她用炭笔写下最后一句话:**“我还能撑到子时。”**
陈九渊点头,把账册塞进怀里,顺手扯下官服一角,裹住铃铛,防止它无故震动。
外面风更大了,门板晃得厉害。他走过去,用一根木棍卡住门缝,不让它轻易打开。
回头时,阿箐已经站了起来,左手勉强能握住笔,右手搭在铃铛上,似乎在借它的气息压制体内异动。
“准备好了?”他问。
她点头。
他摸了摸胸口的铃,低声说:“那就等天完全黑透。”
话音落下,屋顶传来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像是有人穿着布鞋,在瓦片上轻轻走过。
两人同时抬头。
天花板腐烂处裂开一道缝,几粒灰尘落下,正好掉在账册翻开的那页上,盖住了“初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