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黑雾还在翻滚,裂缝里嗡嗡作响,可那股从地底往上拽人的吸力,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强了。
陈九渊跪在地上,额头轻轻抵着铜铃,手指还贴在烧焦的符文边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父亲那句“守住”在脑子里转了第三圈时,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铃,没有响。
他一点点把膝盖从碎石堆里拔出来,动作僵得像刚被人从土里挖出来的木偶。阿箐想上前扶他,却被他抬手挡了一下。
“我们不能停。”他说。
声音不大,也没回头,就那样站着,背对着井口,像是在跟谁商量,又像是在宣布什么决定。
小七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嘴里叼着半截骨哨,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你还真当那东西能等你歇口气?它可不会请你喝茶。”
陈九渊没理他,转过身来,看着阿箐和小七,眼神有点灰,却很稳。“三样东西——锁阴蛊、辟邪符、引魂血。少了哪一样,都压不住它。”
阿箐低头看了看肩上的布条,黑血已经渗到了第三层,但她没动,只轻轻点了点头。
小七吐掉嘴里的骨哨渣子,皱眉道:“锁阴蛊要用本命精元炼,上次我放完蛊,躺了三天才爬起来。再来一次?搞不好直接废了。”
“你可以不干。”陈九渊淡淡地说。
“我呸!”小七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为你卖命?我是怕那玩意儿出来第一个就啃我这块肥肉!”
阿箐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吹铁皮:“我来画符。”
说完她转身就走,谁都没看,径直去了后山那间塌了半边的石屋。那是她昨晚收拾出来的落脚点,地上用朱砂画了一圈镇魂阵,墙角堆着几卷黄纸、一罐干掉的朱砂,还有半支断了头的毛笔。
小七望着她的背影,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默默掏出一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三颗暗紫色的虫卵,壳上有细细的裂纹,像干涸的土地。
“三年攒的最后一批蛊卵。”他舔了舔嘴唇,语气竟有几分不舍,“本来还想留着以后娶媳妇当下聘礼呢。”
陈九渊没接话,拎着铜铃朝井边走去。路过老仆身边时,老头没拦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褪色的红布,轻轻抖开,里面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暗青色皮甲。
“祖上传的。”老仆低声说,“你爹穿过的。”
陈九渊看了一眼,没接,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这场仗还没正式打,但该归位的东西,已经开始一件件回来了。
石屋里,阿箐咬破指尖,在黄纸上画第一道符。血混着朱砂,颜色发乌。手腕一抖,线条歪了半分,她立刻撕掉重来。
第二张,画到一半,手指抽筋,笔尖划破了纸。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用左手按住右臂稳住手,继续画。
第三张、第四张……每完成一道,她就往嘴里塞一片干草药,嚼碎咽下。那是还阳草的边角料,虽然苦得让人想吐,但能让她保持清醒。
第七道符落下最后一笔时,她的五指猛地蜷缩,指甲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符纸上,晕开一小片。
她没管,把七道符并排摆在地上,用三枚铜钉固定四角。符纸忽然无风自动,边缘微微卷起,仿佛被什么东西悄悄嗅过。
另一边,小七蹲在火盆前,把三颗蛊卵放进陶炉。烧的香不是安神香,而是他从苗寨外乱坟岗里挖出来的腐骨粉,点燃后冒出绿烟,味道像死猫烂在棺材底,熏得人头晕。
他咬破舌尖,一口血喷进炉中。
火焰“轰”地窜高,紫黑色的火苗扭动着,像里面有东西在挣扎。蛊卵开始震动,裂纹越扩越大,一条细如发丝的黑线从缝隙钻出,缠上他的手腕。
他没甩开,任由那线一路往上爬,直到绕到手肘才停下。
“我跟你讲个理儿。”他盯着炉子,低声说,“你要活,我也要活。你要敢反噬我,老子临死前就把你炖汤喝。”
话音刚落,炉火一暗,那根黑线缓缓缩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一颗蛊卵彻底碎裂,一只通体漆黑、长着双翅的小虫爬了出来。翅膀薄得几乎透明,像浸过尸油的纸。它停在炉沿,触须轻颤,似乎在等待命令。
小七伸出手,让它爬上指尖,低声念了一句苗语咒语。虫子振翅飞起,钻进一个空竹筒,又被盖上符纸封住。
“锁阴蛊,成了一。”他抹了把脸,鼻子里淌下一缕黑血,但他没擦,直接用手背蹭掉,“剩下两颗,明天再说。”
他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快要偏西了。
而此时,陈九渊站在井边,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铜铃往下流。青铜表面那些古老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顺着血迹游走,最后聚集在铃舌下方,凝成一点暗红。
他闭着眼,低声念道:“以我断脉之血,唤先祖引魂之灵。”
第九滴血落下时,铜铃轻轻震了一下。
不是连响九声,只是微不可察的一颤,像是有人在远处敲了下门。
血光消失,铃身恢复冰冷。他用布条缠好手腕,把铜铃贴身藏进怀里。
转身时,老仆已抱着那套引魂甲等在三步之外。
陈九渊接过,甲胄沉得不像皮革,倒像裹了层铅。他脱掉外衣,将甲套上。铜钉卡进关节,胸甲中央那只衔铃的乌鸦,正对着心脏的位置。
刹那间,体内那股乱窜的阴气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原本麻木的右腿渐渐有了知觉。他低头看手,灰白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明。
“还行。”他说。
老仆点点头,退到一旁。
三人陆续回到井边。阿箐抱着七道符,小七提着竹筒,陈九渊站在最前面,引魂甲贴身,铜铃藏在怀里。
没人说话。
小七忽然咧嘴一笑:“你说,咱仨要是全死在这儿,后人会不会立个碑,写‘此处埋葬三位脑子有病的’?”
“不会。”阿箐冷冷道,“没人敢来这儿立碑。”
“也是。”小七耸耸肩,“那至少得在井口刻一行字——‘以下犯贱,禁止模仿’。”
陈九渊没笑,也没反驳。他望着井口,黑雾比刚才淡了些,可裂缝深处仍有动静,像是有什么在翻身。
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铃。
铃没响。
可他知道,它醒了。
而且,它在等。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伤口已经结痂,可皮肤底下有东西在动,像一根线,顺着血管,慢慢往心口爬。
“该走了。”他说。
话音未落,井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风声,也不是回音。
那声音,像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