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
对于姜老夫人来说，将一个寒窗苦读、在官场煎熬数十年、跪在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人脚下当牛做马的知府毁掉，就是这么的简单。
一句话。
只需要一句话。
这个人所为之努力、奋斗的一生，为之放弃道德、尊严的事业，皆会烟消云散。
他的妻妾、子女、部下、同僚，皆要因为这一句话受到波及。
妻妾、子女，自然是在他落罪的那一刻便失去所有。
戴金钗的，把金钗拔了。
啃鸡腿的，鸡腿被从嘴里夺走。
襁褓里的，跟着娘一起进大牢。
肚子里的，估计在来京城的途中就会被流掉。
曾经的夫人、小姐、公子、老爷，一朝挤在同一辆囚车里头。
人生就到了头。
就因为这一句话。
姜老夫人提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杨谦脑海中已经网罗出了许昌知府的罪名。
杨谦就是另一个席仲。
只不过作为大理寺卿，席仲捏造的是各种凶案，嫁祸指定的个体。
杨谦作为刑部真正的主管者，他的力量比席仲更大。
他毁的，不止是一个人。
是人生。
许多人的人生。
他的几句话，一张状纸，能够决定一个人是得道成仙，位列仙班，还是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当然，这权力不是他的。
他只能网罗罪名，只有得到许可，才能去动手。
这个许可，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宋济仁，姜老夫人为首的丞相集团。
第二，老师郑孝真做主的地方集团。
第三，吏部尚书沈公台。
沈公台本是丞相集团的一员。
谁又不是呢。
郑孝真也是。
只不过他们两个人，在朝中天下，都有着相当的分量。
郑孝真自不必说，跟宋家本就是姻亲，跟丞相是能打架的关系，手里掌管着户部，大舅子宫奇岸掌管着天底下最大的商会，在江湖上更有着难以撼动的地位。
而沈公台，作为吏部尚书，他管的就是全天下读书人的命运。
不管是宋家还是郑孝真，要用人、动人，都得经沈公台之手。
杨谦要动人，也要拿着宋家或者郑家的‘许可’，去跟沈公台打招呼。
否则他自己也办不成。
这就是为什么李延过去的十多年一直暴跳如雷的缘故。
这个朝堂，这个天下，实际上与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当年让周远蓉做皇后，表面提拔了周崇焕。
但他给周崇焕争取到的是什么职位啊？
祠部郎中。
管和尚和医官的！
这和朝廷有半毛钱关系吗？
唯一的关系，就是有编制，能上朝。
李延第一面临的是，天下读书人无一人能为他用的难题。
第二面临的是，即便有，他这个皇帝都没能力让人家做官。
朝廷有宋家、郑家筑起的高墙，密不透风。
竟是连皇帝都进不来啊。
就像他那天去提方姑姑家人的圣旨一样。
最多最多，也就是进宋家的大门参观一圈罢了。
而这个难题，只有李延一个人知道。
被他视作亲信的席仲，不管那么多。
他只想着怎么从李延这里得到更多的钱和权力，然后在杭州组织起自己的一道势力，想打着李延的名号为自己谋私利。
这是席仲最初对自己的人生规划。
只是没想到半路命没了。
跟在他身边的大太监孙福通，更是对于朝廷的事情看也不多看一眼，根本不愿意去过问，也不想参与，只是像个老妈子一样，把李延的生活起居照顾的好好的。
他压根也不知道李延面临什么困境，甚至有时候还觉得：何必争呢。
在孙福通这个太监看来，这天下不是好好的吗？
陛下您跟他们争什么，他们都是您的臣子，帮您管着天下，不很好吗？
孙福通压根儿也不理解李延。
但凭他的脑子，他想用这个大内总管的身份参与到朝政当中，树立起一支以皇帝为首的集团势力，不可能吗？
完全可以。
但人就是这样。
有脑子的，未必有野心。
有野心的，未必有能力。
但防不住，这有脑子、有野心、有能力的人，诞生了。
他们正在极速疯狂的生长。
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杨谦离开宋家的时候，看了眼天。
他的乌纱帽还是扁的，带着脚印。
姜老夫人看见了，但神情莫测，可杨谦看的明白。
姜老夫人是在说：许昌知府这事你要还是办不明白，这乌纱帽啊，就不是被踩一脚那么简单了。
他们杨家在宋、郑、沈三家面前，什么也不是。
如同他处理的所有官员一样，是一个可以随时被替换的存在。
只不过他爷爷一直做的好，才延续到现在。
杨谦前脚离开，郁擎就凑到姜老夫人身边，跪在她脚下。
“主子，魏泰。”
郁擎提醒姜老夫人，杨谦的话里出现过多次魏泰。
巧的是，郁擎送彭玉书进宫时，也有魏泰。
姜老夫人当然注意到了。
魏泰其实是很少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
这次屡次三番的出现，意味着这件事里头李延是始终参与的。
“这皇帝这次为何这么积极的维护李如月那个贱人？才几天，他们就如此父女情深了？”
郁擎垂首：“咱们的人说了，自城阳公主宴席后，李如月处处维护提携大皇子，为他争取了读书的机会，大皇子近日在陛下面前很是得宠，而三皇子和李如月又一向亲近，想必是因为这个，陛下对她也多看重了些。”
听到郁擎说李如月和三皇子一向亲近，姜老夫人蹙眉：“你说会不会……三皇子压根没有中毒？”
郁擎摇摇头：“可我们的人递出消息，说三皇子确实卧床不起，病的很厉害，彭玉书一直在身边照料，汤药不断。”
“那这个毒，到底是谁下的呢？”
郁擎早有了一个猜测，沉默片刻，才又靠近了些，低语：“会不会是……大皇子？”
“李承隐？！”
姜老夫人吓了一跳。
这倒是她一直未曾想过的方向。
郁擎分析：“主子，三皇子遇害，第一个受牵连的人必然是照顾他的梁妃，梁妃那个人没脑子，她做什么都是凭着太后，三皇子一出事，大家自然而然会去想到太后。而这一次的事情，最终牵扯出的，是戚贵人受太后毒害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