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羽萘的离去,如同抽走了泫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撑的梁柱。
曾经支撑他战斗、支撑他追求力量的信念,在母亲自我牺牲的巨大冲击下,变得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塌。
他失去了最想守护的人,那么,他一直以来追求的所谓“力量”,所谓“开辟新世界”的宏愿,意义究竟何在?
巨大的迷茫如同深海的暗流,将他紧紧包裹,拖入无声的黑暗。
他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天启空间站的观景台前,望着窗外浩瀚却冰冷的星海,一坐就是数个时辰。
紫色的眼眸中,不再有往日的锐利与坚定,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映不出任何星光的死寂。
拉斐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那完美无瑕的面容上,难得地出现了除了冷静与理性之外的情绪——一种深切的担忧。
她默默接手了汐羽萘留下的所有未完成的研究项目,以及泫作为天启领航者预备人选搁置的绝大部分公务。
那些庞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研究团队崩溃的数据,那些复杂到需要极高权限才能处理的战略决策,在她那堪比超算的核心处理下,被有条不紊地梳理、推进、执行。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试图用苍白的语言去安慰泫。
她知道,此刻的泫,需要的不是话语。
在拉斐尔的暗中运作和说明下,源文明防御协会高层基于泫过往的功绩和他目前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批准了他的暂时退役申请,给予他一段漫长的调整期。
没有欢送,没有仪式。
在一个普通的清晨,泫穿着一身简单的便服,没有携带任何象征身份的武器或装备,如同一个最普通的旅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启空间站,通过隐秘的航道,来到了地球。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或许,只是想逃离那个充满母亲回忆、也充满他自己悔恨的地方。
或许,是想在这片母亲曾经向往、并为之描绘出“乐园”蓝图的土地上,找到一丝那个幻梦的痕迹,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
他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
他走过被战火摧残过后、正在艰难重建的城市废墟,走过因崩坏能污染而变得荒芜、杳无人烟的平原,也走过一些偏远的、侥幸在一次次灾难中留存下来的宁静小镇。
他收敛了所有力量,像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用双脚丈量着土地,用眼睛观察着这个世界。
他来到了一处位于山谷深处的小镇。
这里似乎并未被大型崩坏直接侵袭,但依旧能感受到时代飘零的痕迹。镇子上聚集着许多从其他地方逃难而来的人,他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脸上带着难以磨灭的悲伤与惶恐。
泫在小镇边缘一间破旧的旅馆住了下来。
他沉默地观察着这里的人们。
他看到为了养活年幼弟妹而不得不去偷窃食物的少年,在被抓住时那混合着羞耻与倔强的眼神。
他看到曾经体面的商人,如今为了几块面包而低声下气地恳求。
他看到因崩坏能感染而身体畸变的人,被隔离在镇子角落,眼神麻木。
这里没有乐园,只有残酷生存下的挣扎。
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土壤上,泫也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他看到邻居们会自发地接济那些比他们更困难的家庭,哪怕自己也只有寥寥口粮。
他看到夜晚降临时,几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会挤在一间漏风的木屋里,年纪最大的姐姐会讲述着从父母那里听来的、关于美好过去的故事,眼中闪烁着微弱却真实的光。
他看到一对老夫妻,在战火中失去了所有子女,却依旧精心打理着门前一小片土地,种上没什么实际用处、却开得灿烂的野花。
一天傍晚,泫坐在小镇广场边缘的石阶上,看着那些在废墟间追逐嬉戏、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孩子们。
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男孩跑到他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陌生的外乡人。
“大哥哥,你没有家吗?”男孩稚嫩地问道。
泫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男孩似乎觉得他很可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看起来有些干瘪、却被他珍藏已久的糖果,塞到泫手里。
“给你吃。我妈妈说,只要大家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说完,男孩又跑开了,融入那群嬉闹的孩子中。
泫握着那块带着孩子体温的糖果,久久无言。
“只要大家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朴素到极点的话。
在这里,在这些被崩坏逼得走投无路、甚至偶尔需要作恶才能生存的人们心中,“家”,就是他们所能理解和拥有的,最具体的“乐园”。
它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不是需要颠覆世界才能创造的彼岸。
它就在彼此相依的温暖里,在深夜归家时窗口亮起的那盏微弱灯火里,在分享一块干瘪糖果的善意里。
家人在,家就在。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泫迷茫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继续他的旅程。
这一次,他不再完全漫无目的。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寻访那些可能经历过漫长岁月,见证过更多变迁的地方与人。
在一处远离人烟、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间村落,他遇到了一位隐居于此的老人。
老人看起来苍老无比,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锐利。
泫能感受到,老人体内蕴含着一种沉寂却庞大的力量,那是在无数生死边缘磨砺后留下的痕迹。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老人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各种狰狞的伤疤,有刀剑留下的,有利爪撕裂的,有能量灼烧的……每一道伤疤,都诉说着一段惨烈的过往。
泫没有表明身份,只是以一个迷途旅人的名义,为老人带来了一些外界的盐和药品,换取了在此暂住几日的许可。
夜晚,围着篝火,老人喝着泫带来的粗茶,缓缓开口。
“年轻人,你身上有股味道……和崩坏纠缠很深,但又不太一样。”
泫心中微动,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老人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活了几百年了……具体多久,自己也记不清了。”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岁月的磨蚀感。
“参加过多少场对抗律者的战斗?一百多场?或许更多吧。”
他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几乎贯穿的、闪烁着微弱紫光的伤痕。
“这是第七十三位律者,一个操控引力的家伙留下的……那一次,我所在的整支舰队,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
他又指了指胸口。
“这里,被冰之律者的极寒洞穿过,心脏停止跳动了七分钟,硬是被医疗队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他平静地述说着,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律者不再只诞生于地球……它们出现在火星殖民地上,出现在木卫二的深海基地里,出现在比邻星的航道上……战争,变成了星空尺度的消耗。”
“我太老了,也杀累了。看着身边的人一批批换,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一个老古董……所以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老人喝了口茶,看着跳跃的篝火,眼神有些飘远。
“你问我对‘乐园’有什么看法?”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看透世事的沧桑与一丝淡淡的悲悯。
“我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了。英雄的,懦夫的,大人的,孩子的……在崩坏面前,似乎都没什么区别。”
“所谓的乐园啊……”
老人停顿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声音轻得仿佛会被夜风吹散。
“大概就是一个……能够不再失去任何重要之人的世界吧。”
“不再有毫无意义的牺牲,不再有被迫做出的诀别……能够让一份温暖,长久地持续下去的地方。”
不再失去。
这个答案,沉重得让泫感到窒息。
它不同于小镇居民对“家”的朴素定义,而是承载了数百年血火生涯、见证了无数生命逝去后,最深刻也最无力的渴望。
离开山村后,泫的心绪更加复杂。
母亲的梦想,居民的期望,老兵的渴望……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盘旋,却无法拼凑出清晰的图景。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一片废弃的工业区时,他意外地感知到了几股熟悉的能量波动——那是源文明科学院特有的、进行高能实验时产生的空间涟漪。
他循着波动找去,在一间经过巧妙伪装、内部却保持着高级别洁净与科技标准的临时实验室内,见到了几位他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是汐羽萘曾经的同事,几位在各自领域都堪称泰斗的科学家。
他们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精神状态却出乎意料地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悠闲。
看到泫的出现,他们先是警惕,但在泫自称是“汐羽萘的朋友”,并展现出对汐羽萘研究领域的一定了解后,他们的警惕才稍稍放松。
交谈中,泫得知,他们是“被”放了带薪长假。
“是拉斐尔那孩子。”一位年长的物理学家苦笑着摇头,“她说信不过我们目前的研究方向,也担心我们的安全,直接把我们的最高权限都给暂时冻结了,然后把我们‘赶’了出来,还强制安排了这次‘地球疗养’。”
另一位生物学家接口道,语气中带着无奈,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那孩子……把她母亲留下的、还有泫大人搁置的工作,全都一个人揽过去了。我们是该说她独断专行呢,还是该心疼她太拼命?”
泫沉默地听着,心中对拉斐尔的愧疚又深了一分。
借着“汐羽萘朋友”的身份,泫小心翼翼地将话题引向了汐羽萘的过去。
或许是身处异乡,或许是难得放松,又或许是泫刻意引导的技巧高超,这几位科学家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他们回忆着与汐羽萘共事的岁月。
“萘啊……她最开始加入科学院的目的,其实并不像我们那么‘崇高’。”一位与汐羽萘私交较好的女科学家轻叹道。
“她是个天才,毋庸置疑。但她最初的研究动力,很大程度是为了获取更好的资源和生活条件,是为了……保护她自己,能在这个越来越危险的世界里,活得更好,更安全。”
“她很聪明,甚至有些……现实。直到后来,她有了泫……”
另一位老教授推了推眼镜,补充道。
“虽然她还完全不是个能当妈的样子,但有了泫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她开始变得‘天真’,开始谈论一些我们看来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一个没有崩坏的完美世界。”
“她曾经私下跟我说过,”老教授的声音低沉下来,“她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前期的自私钻研,还是后期看似伟大的构想,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动力,其实都只是为了她的儿子——泫。”
“她希望他能在一个安全、美好的世界里长大,不必面对她所经历过的残酷和失去。”
“那个‘乐园’……从一开始,就是她为你一个人描绘的。”
原来,汐羽萘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泫。
乐园,也是为了泫。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审判,又如同最后的钥匙,狠狠撞开了泫心中那扇紧闭的门。
所有的迷茫、困惑、挣扎,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归束的点。
母亲的爱,从未改变。
无论是早期带着利己色彩的保护,还是后期升华为创造新世界的宏愿,其核心,始终是他。
而他,却在她最需要理解和支持的时候,选择了漠视和疏远。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但这一次,悔恨之中,却滋生出了一股新的、更加清晰的力量。
他回想起小镇居民对“家”的坚守,回想起老兵对“不再失去”的渴望,回想起母亲同事们话语中透露出的、母亲那份深沉而执着的爱。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感悟,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
崩坏。
是崩坏,摧毁了小镇居民的家园,逼迫他们背井离乡,甚至不得不沾染污秽。
是崩坏,带来了无数的律者,制造了无尽的战争与牺牲,让那位老兵经历了数百年的失去与伤痛。
是崩坏,让母亲不得不投身于危险的研究,最终导致了她的牺牲。
是崩坏,扭曲了美好,放大了人性中的恶,制造了无数的人间悲剧。
崩坏,才是一切的元凶。
母亲想要创造的乐园,本质上,就是一个没有崩坏的世界。
而这个目标,并非遥不可及。
老兵见证了数百年的抗争,母亲和她的同事们研究到了“终焉”的可能性……
人类,在这条与崩坏抗争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太久,付出了太多。
但正如母亲所相信的,正如那些在废墟中依旧坚持播种野花的人们所证明的——
人类,终会跨越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