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离线后，空间站与外界的一切常规联系便被切断了。
他们被困在了这座漂浮于近地轨道、伤痕累累的金属孤岛中。
维蜜尔的汇报结束后，那令人窒息的悲痛并未消散，只是逐渐沉淀，化作更沉重的东西压在每个人心头。
最先行动起来的是姬子。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失去拉斐尔和符华的巨大冲击中剥离出一部分理智。
“维蜜尔，”她的声音沙哑但清晰，“齐格飞伤势很重，需要立刻处理。空间站的医疗设施还能用吗？”
维蜜尔眼中数据流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基础医疗舱保持运作。高级生物组织修复槽能源不足，只能维持最低活性。药物储备……有限。”
“带路。”姬子简短地说，随即看向芽衣和布洛妮娅，“帮忙把齐格飞抬过去。”
芽衣点点头，小心地搀扶起西琳。
西琳的哭声已经低了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身体依然因剧烈的情绪而微微发抖，几乎站不稳。
布洛妮娅默默走到齐格飞另一侧，与芽衣一起，小心地架起他沉重的身躯。
杏·玛尔撇了撇嘴，但还是走过去，不怎么温柔地托了一把齐格飞的腿。
“啧，真麻烦。”
一行人跟着步履略显僵硬的维蜜尔，穿过寂静的走廊。
往日平滑运行的通道，此刻只有少数应急灯提供照明，阴影拉得很长。
偶尔能看见墙壁上裸露的、闪烁着火花的管线，或者地面来不及清理的金属碎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某种……类似血液挥发后的铁锈腥气。
医疗舱的门无声滑开。
内部空间不大，但设备看上去极为先进，只是此刻大多屏幕暗淡。
中央一个类似休眠舱的装置敞开着，内壁泛着柔和的淡绿色微光。
维蜜尔走到控制台前，手指虚按，调出一个简单的界面。
“请将伤者平放。”
齐格飞被小心地安置进医疗舱。
他始终咬着牙，额头上布满冷汗，但除了几声粗重的喘息，没有发出更多声音。
只是那只完好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维蜜尔操作着。
几束扫描光线掠过齐格飞的身体，尤其是在腹部那恐怖的伤口处反复扫描。
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被高温琉璃化的状态，中心却依旧在缓慢渗血。
“检测到高浓度虚数内能残留，与永恒之火概念性攻击特征匹配。”维蜜尔的语调平稳，“常规手段无法清除。当前方案：注射广谱中和剂延缓侵蚀，封闭创面，维持生命体征。”
她从一旁的冷藏柜中取出一支泛着冰蓝荧光的注射器，动作精准地注入齐格飞颈侧。
齐格飞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
医疗舱内渗出淡白色的雾状纳米凝胶，覆盖住伤口，迅速凝结成一层半透明的保护膜。
“生命体征稳定。预计十二小时内无恶化风险。”维蜜尔收回手，“但彻底治疗需要泫大人的权能，或同等级的概念净化手段。”
姬子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这意味着齐格飞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伤势随时可能因那无法驱除的“概念污染”而复发。
玛基博士很快也闻讯赶来。
他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憔悴，眼袋深重，身上还穿着沾有试剂污渍的研究袍。
看到医疗舱里的齐格飞，他推了推眼镜，仔细查看了维蜜尔调出的数据。
“这种能量侵蚀……前所未见。”他声音低沉，“拉斐尔女士的知识库里有相关记载，但破解和逆向工程需要时间……大量时间。”
他叹了口气，看向其他人。
“你们也都需要检查和处理伤势。”
接下来的时间，医疗舱成了临时的休整点。
芽衣手臂和肩膀有几处不算深的灼伤和撕裂伤，在接受了简单的消毒和生物敷料处理后已无大碍。
布洛妮娅除了体力消耗较大，身体并无明显外伤。
杏·玛尔的机甲服有破损，但本人只是有些擦伤和淤青，她不耐烦地拒绝了玛基博士进一步的检查，自己找了点喷雾胡乱喷了喷。
姬子的旧伤，特别是人工圣痕区域的负荷需要监测，但她坚持先处理其他人。
维蜜尔提供了一些营养剂和基础的体力恢复合剂。
味道说不上好，但能快速补充消耗。
西琳几乎是被芽衣半强迫着喝下了一管。
她机械地吞咽着，眼神依旧空洞，泪水已经流干，只在眼角留下浅浅的红痕。
处理完伤口，补充了些许能量，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上。
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
更是精神紧绷到极限后骤然松弛下来的虚脱。
维蜜尔为他们分配了临时的休息区。
是空间站内一处相对完整的生活模块，有几个独立的简易睡眠舱和一个共用的活动小厅。
没有拉斐尔在时那种精心打理的舒适感，只有最基本的生存保障。
但此刻，谁也没有心思挑剔。
齐格飞被安置在独立的医疗观察室，由维蜜尔和玛基博士轮流监控。
其他人聚集在小厅里。
厅内只有一张合金方桌，几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以及一个此刻显示着空间站简略结构图和资源存量、不断闪烁警告标志的小屏幕。
光线是冷冷的白色。
没有人说话。
只有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偶尔从远处传来的、不明原因的轻微金属变形声。
杏·玛尔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她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所以，我们现在算是……被困在这铁罐头里了？”她挑起眉，看向姬子，“你们那个什么彩虹桥，什么时候能修好？”
姬子揉了揉眉心。
“维蜜尔说，彩虹桥的核心能源路径被拉斐尔最后启动的强制传送和自毁协议切断，部分超导回路过载熔毁。修复需要时间，更重要的是……能源。”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那刺眼的红色能量储备条。
“空间站主反应堆在之前的攻击中受损，现在依靠备用能源和太阳能板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转。要重启彩虹桥，能源远远不够。”
“嘁。”杏·玛尔撇了撇嘴，“那老头子的破计划算是彻底完蛋了？本小姐可是接了任务来‘观察并酌情支援’的，现在倒好，自己也搭进来了。”
她口中的“老头子”自然是指逆熵盟主瓦尔特·杨。
布洛妮娅抬起灰色的眼眸，看向杏。
“杨老师……知道这里的情况吗？”
“怎么可能知道。”杏·玛尔耸耸肩，“最后的通讯在你们被传送走的时候就断了吧？外面现在估计以为我们都死在那片火海里了。”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个可能性很大。
他们最后的景象，是拉斐尔启动空间站最终能源，彩虹桥的光芒，然后就是阿诺斯手中永恒之火的毁灭烈焰。
在外界看来，这无异于同归于尽。
“琪亚娜……”芽衣忽然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她还在北美……一个人……”
这个名字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层层涟漪。
西琳的身体颤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剧烈的痛楚。
姬子的拳头握紧了。
布洛妮娅垂下眼帘。
“我们必须回去。”芽衣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必须去救她。”
“怎么救？”杏·玛尔哼了一声，“我们现在自身难保。那个律者丫头现在可是完全体，凭我们几个伤兵残将，回去送死吗？”
“那也要去！”芽衣猛地抬起头，紫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雷光般的决意，“不能放弃她！绝不能！”
小厅里的气氛骤然紧张。
“冷静点，芽衣。”姬子伸手按住了芽衣的肩膀，她能感觉到少女身体的微微颤抖，“杏说的……是现实。我们现在没有力量，没有支援，甚至连离开这里都做不到。”
她看着芽衣的眼睛，也看向西琳和布洛妮娅。
“但放弃不是选项。拉斐尔用生命为我们换来了喘息的机会，符华……也牺牲了自己。我们不能让她们的牺牲白费。”
姬子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的女武神的力度。
“现在，第一要务是活下去，恢复。第二，协助维蜜尔和玛基博士，尽快修复空间站，至少恢复通讯和基础机动能力。第三……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真正能应对完全体空之律者、以及‘归来者’阿诺斯的计划。”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我们每一个人都保持清醒和团结。”
芽衣咬紧了下唇，眼中的雷光渐渐隐去，但那份决心并未消退，只是沉淀得更深。
布洛妮娅点了点头。
杏·玛尔虽然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也没再出言讽刺。
西琳……依旧沉默。
“好了，”姬子稍稍缓和了语气，“现在，我们都还活着，这就够了。先休整，恢复体力。维蜜尔说生活区还有一些储备食物，我去准备点简单的。”
她起身，走向与生活区连接的通道。
芽衣沉默了片刻，也站了起来。
“我去帮忙。”
小厅里只剩下布洛妮娅、杏·玛尔，以及仿佛魂不守舍的西琳。
布洛妮娅安静地坐着，似乎在通过某种内部链接尝试分析空间站的结构数据，尽管大部分高级权限已经锁死。
杏·玛尔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索性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姬子和芽衣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
上面是几份加热好的合成营养餐，卖相普通，但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还有几杯清水。
“凑合吃点吧。”姬子将食物分给每个人。
布洛妮娅接过，礼貌地道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动作一如既往地规律。
杏·玛尔皱了皱眉，还是拿起勺子，挑剔地拨弄了几下，才勉强送进嘴里。
芽衣将一份餐食轻轻放在西琳面前。
西琳没有动。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餐盘上，却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芽衣在她身边坐下，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吃着自己那份。
过了一会儿，西琳终于有了动作。
她伸出手，拿起勺子，舀起一点食物，送到嘴边。
咀嚼得很慢。
吞咽得有些艰难。
但她在吃。
一点点，将那份毫无滋味的营养餐吃完。
又喝光了那杯水。
然后，她放下杯子，抬起头，看向芽衣。
琥珀色的眼睛里，依旧盛满了悲伤，但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什么。
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必须做点什么”的微光。
“……谢谢。”她轻声说。
芽衣摇摇头，握住她冰凉的手。
“我们都在。”
简单的进食过后，疲惫感再次袭来。
维蜜尔通过内部通讯告知，齐格飞的情况暂时稳定，已进入药物引导的深度睡眠以促进恢复。
玛基博士仍在主机残骸区尝试抢救一些可能尚未损坏的数据核心。
姬子安排了守夜顺序。
她和芽衣先值第一班，布洛妮娅和杏·玛尔休息，西琳也被要求去睡眠舱恢复精神。
西琳没有反对，默默走进了分配给她的那个狭小睡眠舱。
舱门关闭。
黑暗和寂静包裹了她。
身下的垫子很硬，远不如圣芙蕾雅宿舍的床舒服。
但此刻，身体的疲惫压倒了一切。
只是闭上眼睛，拉斐尔最后那带着无奈笑意的眼神，还有那片吞噬一切的火焰，便会清晰地浮现。
她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枕头。
枕头没有味道。
但记忆中，拉斐尔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星尘和旧书卷的清冷香气。
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浸湿了布料。
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外面，小厅里。
芽衣和姬子并肩坐着，守着一片寂静和屏幕上缓慢跳动的数据。
“姬子老师……”芽衣低声开口，“我们……真的能救回琪亚娜吗？”
姬子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屏幕上那代表能源储备的、刺眼的红色。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芽衣。”
“完全体的律者……有多么可怕，我们都见识过。而琪亚娜她……承受了太多。”
“但是，”她转过头，看着芽衣，“正因为不知道，才必须去做。就像拉斐尔最后做的那样。”
“放弃希望，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芽衣点了点头，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西琳她……一定比我们更痛苦。”
“是啊。”姬子叹了口气，“那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新的归宿和亲人……却又一次失去了。但这也是她必须跨越的坎。”
“我们能做的，就是陪着她，就像她也会陪着我们去面对琪亚娜一样。”
长夜漫漫。
空间站沿着既定的轨道，无声地环绕着那颗蔚蓝色的星球运行。
下方，北美大陆的某处，灾变正在蔓延。
而在这冰冷的金属孤岛上，几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正努力从绝望的灰烬中，拾起一点点温暖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