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战场上,拉斐尔被永恒之火吞噬前,那最后平静的眼神,和她直接传递到赫尔墨斯意识中的那句话,如同一个被强行激活的密钥,撬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漫长漂流和严酷训练尘封的角落。
“相信我,请打开通往虚数空间的通道,一瞬间就行了,墨丘利。”
墨丘利。
这个几乎被他遗忘,或者说被“赫尔墨斯”这个代号彻底覆盖的真名。
她怎么会知道?
更深的困惑与一丝莫名的悸动,让当时的他在本能驱使下,照做了。即使那短暂的通道开启,似乎并未能改变拉斐尔被湮灭的结局,也并未对泫造成明显影响。
直到现在,暂时被困于维蜜尔制造的时空膨胀囚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思维却仿佛被加速。那些被遗忘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
源文明,全盛时期,天穹之下。
他不是赫尔墨斯,他是墨丘利。
一个编号为“hS-07”的人工胚胎,从培养皿中诞生伊始,就被编入了“空之律者权能适应性合成战士计划”。目标是批量制造能够稳定操控空间权能、服务于天启军战略需求的特殊士兵。
他记事很早,记忆的底色是冰冷的白色实验室,精确到秒的训练日程表,不断注入体内的基因调节剂和崩坏能适应性血清,以及各种检测仪器发出的单调嗡鸣。
他属于第一批次,是“样板”之一。但他的表现……不尽如人意。
并非不努力。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证明自己,渴望像那些传说中的英雄——比如那位年纪轻轻就成为天启军上将、立下赫赫战功的泫长官——一样,在战场上赢得荣耀。
但他对体内那枚“空之律者”权能种子的共鸣度,始终低于基线。空间传送的距离短、误差大,维持时间不稳定,稍微复杂一点的空间折叠就会让他头痛欲裂,甚至流鼻血。
他被评估为“潜力有限”、“需长期观察”、“不适宜投入一线战场”。
这对年仅十四岁、满心向往着军功与荣耀的少年墨丘利而言,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他的直接教官,是海姆达尔。
那个后来成为阿诺斯最信赖的搭档、冷静强大的空间掌控者,在当时,是负责他们这一批“空间系”合成战士训练的总教官。
海姆达尔训练严苛,一丝不苟,几乎不近人情。但他看墨丘利的眼神,有时会带着一种……墨丘利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不是鄙夷,更像是一种深藏的惋惜,和某种沉重的了然。
“教官!请再给我一次实战模拟的机会!我一定可以!”墨丘利不止一次在训练结束后,拦下准备离开的海姆达尔,倔强地昂着头。
海姆达尔总是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那双沉稳的绿眸里看不出情绪。
“你的控制精度不够,能量输出不稳定,战场判断力欠缺。上去,只是送死,还可能连累队友。”他的声音平稳,却像冰水浇在墨丘利心头。
“可是……不经历真正的战斗,怎么成长?泫长官不也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吗?!”墨丘利不服,搬出他最崇拜的偶像。
听到“泫”这个名字,海姆达尔的眼神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墨丘利,你为什么想上战场?”
“为了荣耀!为了证明我是最强的战士!为了守护源文明!”墨丘利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训练手册和宣传标语里反复灌输的内容。
海姆达尔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罕见地没有继续反驳或训斥,只是说:“泫长官的强大,不仅仅在于力量。”
“他曾告诉我,是他的母亲,汐羽萘博士,教会了他‘为人’,而不仅仅是‘为战士’。”
“没有想真心守护的东西,无法真正明白和平的可贵,也无法在毁灭的浪潮中,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这些话对当时的墨丘利来说,有些深奥。他只抓住了“母亲”、“教会为人”这些字眼,心里隐约觉得,那位传说中的泫长官,似乎和他想象中纯粹的战斗英雄不太一样。
“你想不明白,是因为你见过的、感受过的,太少了。”海姆达尔最后说道,“从明天起,给你三天假期。离开军营,去‘凡世’看看。不用训练,不用想着权能,就……像个普通少年一样,去走走。”
墨丘利愣住了。假期?离开军营?这在他的记忆里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这是命令。”海姆达尔强调,然后转身离开,留下茫然的少年。
……
所谓的“凡世”,其实就是源文明主星上,那些非军事区、由普通公民居住生活的城市。
墨丘利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身最普通的便服,有些局促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一切都是新奇的。
喧嚣的市场,琳琅满目的商品(虽然很多他根本不认识用途),食物的香气,孩童奔跑嬉戏的笑声,街头艺人拙劣但投入的表演,老人们坐在公园长椅上悠闲地晒太阳、下棋……
没有训练场的汗水和嘶吼,没有检测仪器的冰冷嗡鸣,没有教官严厉的呵斥。
有的,是鲜活的色彩,是嘈杂却充满生机的声响,是空气中飘散的、各种陌生的味道。
这就是……“活着”?
墨丘利站在街角,有些不知所措。他习惯了一切都有明确指令和目标的生活,此刻的自由和喧嚣,反而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和空洞。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条相对安静、店铺装潢精美的商业街。
然后,他看到了她。
在一家橱窗设计典雅、陈列着各式精美男士服饰的店铺前。
一个有着及腰蓝色长发的女子,侧对着街道,正微微歪着头,打量着橱窗里一套深色的、款式简洁但做工考究的立领风衣。
她穿着并非军服,而是一种样式古朴优雅、料子看起来极其柔软舒适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轻薄外套。容颜完美得不似凡人,但神情却带着一种……慵懒的专注,甚至微微蹙着眉,似乎在为什么事情感到“麻烦”。
阳光洒在她身上,蓝发泛起柔和的光泽,与她周身那种宁静、聪慧又带着一丝疏离的气质奇异地融合。
墨丘利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是战士,不是研究员,不是街上的普通市民。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高度”,却又奇异地没有压迫感。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少年懵懂的好奇,或许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排解心中的茫然,他走了过去,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那个……”墨丘利有些紧张地开口,“请问……你在看什么?”
女子闻声,微微转过脸。
淡红色的眼眸看向他,平静,深邃,仿佛能一眼看穿他故作镇定的外表下的无措和迷茫。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他稚嫩却带着训练痕迹的脸庞和站姿上捕捉到了什么,但并未点破。
“在看衣服。”她的声音很好听,平静温和,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给我的……家人选一件。”
“家人?”墨丘利重复,这个词对他有些陌生。合成战士大多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家庭。
“嗯。”女子轻轻点头,重新看向橱窗里的风衣,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他总是不在意这些,穿得随便。但有时候,也需要一些像样的行头,尤其是……要去见一些麻烦的人的时候。”
墨丘利不太明白“麻烦的人”是什么意思,但他能感觉到,女子说起“他”时,语气里那种淡淡的、混杂着无奈和温暖的关怀。
“你……很喜欢你的家人?”墨丘利忍不住问。
女子侧过头,再次看了看他,这次,淡红色的眼眸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喜欢?”她似乎想了想,“更准确地说,是‘责任’,以及……习惯了他在身边。就像他习惯了我在身边一样。”
她的回答很特别,不是直白的情感表述,却让墨丘利隐约触摸到某种比“荣耀”、“命令”更复杂、也更……牢固的联系。
“责任……和习惯……”墨丘利喃喃道。
“你看起来很困惑,少年。”女子微微扬起唇角,那笑容很淡,却奇异地缓和了她身上那种过于完美的疏离感,“迷路了?还是……在寻找什么?”
墨丘利迟疑了一下。面对这个陌生的、却莫名让人感到安心的女子,他卸下了一些心防。
“教官……给我放了假,让我来‘凡世’看看。”他低声说,“他说,要我感受‘活着’,感受‘和平的可贵’。但我不太明白……我一直训练,想成为强大的战士,上战场,赢得荣耀,保护文明。可这些……”他指了指周围祥和街道,“和战场,和荣耀,有什么关系?”
女子静静地听着。
等他停下,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某种能穿透迷雾的力量。
“战场上的拼杀,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像现在这样,安然地走在阳光下,为家人挑选一件衣服,为孩子买一份糖果,和朋友闲聊琐事。”
“荣耀,不是勋章和赞美,而是当你回首时,知道自己守护了这些‘平凡’的、‘麻烦’的,却又无比珍贵的瞬间。”
“战士的强大,不仅仅在于能摧毁什么,更在于明白,自己为何而举起武器,又为何……有时需要放下武器。”
她看着墨丘利似懂非懂的眼睛。
“你的教官是对的。好好感受吧,少年。感受风吹过皮肤的触觉,感受食物在舌尖的味道,感受陌生人一个善意的微笑,感受夕阳落下时天空颜色的变化。”
“这些,就是‘活着’。是硝烟与数据之外,文明最真实的脉搏。”
“等你真正感受到这些‘美好’,或许你才会开始思考……”
女子顿了顿,淡红色的眼眸仿佛望进了墨丘利的灵魂深处。
“身为战士,你想保护的,究竟是什么?”
“而你,又为何……要成为战士?”
说完,她不再停留,对墨丘利微微颔首,便转身,优雅而从容地走进了那家服饰店。
墨丘利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
阳光依旧温暖,街道依旧熙攘。
但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感受……美好……为何而战……”
他重复着这些话,心中那片被训练和渴望荣耀填满的荒原上,仿佛被投入了几颗陌生而柔软的种子。
他当时并不知道那个蓝发女子是谁。
直到很久以后,在“远航者”号的资料库里,在阿诺斯偶尔提及的往事中,他才知道——
那位在平凡午后,为他指点迷津的女子,是源文明防御协会的最高执政官之一,拥有仅次于汐羽萘博士权限的超级AI,天启计划的直接管理者,泫的创造者与最信赖的副官……
拉斐尔。
而他,墨丘利,赫尔墨斯,一个不起眼的、弱小的训练生,竟然在那样一个偶然的午后,得到了她片刻的、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在意,却足以改变一个灵魂轨迹的……
指引。
时空膨胀囚笼内,赫尔墨斯(墨丘利)的身体动作缓慢如蜗牛。
但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拉斐尔……早就认识他。
不仅认识,甚至在源文明时期,就曾在他迷茫时,给予过指引。
而她在临死前,唤出了他的真名,并请求他打开通道……
为什么?
她相信什么?
她想让他……看到什么?或者,提醒他什么?
阿诺斯大人……夏德的计划……源文明逃亡派的初衷……还有,海姆达尔教官曾经教导他的“守护”的意义……
混乱的思绪,激烈的冲突,在他年轻的、被灌输了许多“绝对正确”理念的心中,激烈地碰撞着。
手背上,代表空之律者权能的印痕,微微发烫。
仿佛在呼应着,那段被他遗忘已久的、关于“为何而战”的……
最初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