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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四年的秋天,黄河两岸的粟米熟了。

洛阳廷尉署的廨房里,卷宗堆积如山。新上任的廷尉正翻阅着待决名册,朱笔在竹简上圈点,忽然停住了。

“吕蒙……”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眉头微皱。

旁边的主簿凑过来看了看,恍然:“哦,此人啊。建安十三年春刺驾未遂,被温侯当场擒获,关押至今。当时大战在即,便搁置了。”

廷尉沉吟片刻,合上册子:“此案证据确凿否?”

“吕布将军人赃并获,其本人供认受孙权之命。囚禁期间审过三次,供词一致。”

“按律当如何?”

“谋刺王驾,罪同弑君,当处极刑。”

廷尉点点头,捧起名册起身:“该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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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里,刘备正在看讲武堂秋季考核的成绩单。徐庶站在一旁汇报:“政务科三十名学员,策论优等者十二人,其中六人出身寒门……”

廷尉求见时,刘备刚批完一份关于减免豫州农具税的奏疏。

“吕蒙?”刘备接过名册,看到那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眼神微动。半晌,他轻轻放下竹简,“若非卿提及,几忘此人。”

“证据确凿,供认不讳。”廷尉垂首。

“依律便是。”刘备提起笔,在名册旁空白处写下朱批。他的手腕很稳,字迹端方:“交廷尉依律审理,秋后处决。”

顿了顿,又添一行:“公告天下,明正典刑。”

廷尉领命退出。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

徐庶轻声道:“王上,此事公告,江东那边……”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刘备看着殿外渐渐泛黄的树叶,“知道孤记得,也知道孤现在……有闲暇处置了。”

他把朱笔搁回笔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那声音很轻,却像某种信号,顺着秋风,一路传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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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柴桑时,江上的芦花正白。

周瑜躺在病榻上,已经半年没下过床了。赤壁战后落下的病根,加上这两年郁结于心,昔日雄姿英发的江东美周郎,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侍从捧着密报在榻前跪了许久,才敢低声禀报。

“吕子明……秋后问斩?”

周瑜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要散在风里。他望着帐顶,眼睛很久没眨。忽然,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帕子上绽开点点猩红。

“都督!”侍从慌忙上前。

周瑜摆手止住他,喘息良久,惨然一笑:“好一个刘玄德……好一个‘有闲暇处置’……”

他看得明白。这不是简单的司法,这是宣告——宣告刘备已彻底坐稳中原,宣告那个需要小心翼翼维持孙刘联盟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北岸的蜀王,在俯视南岸的吴侯。

而他自己呢?

建安七年初见孙权,少年主公执他手:“孤与公瑾,总角之好,骨肉之分。”那时江东基业初立,北有曹操虎视,西有刘表坐拥荆襄。他陪着小霸王孙策打下这片基业,又辅佐孙权稳住了它。他梦想过西取巴蜀,北图中原,与刘备共分天下……

可许昌一场大火,烧掉了曹操的野心,也烧掉了他的梦想。

刘备赢了,赢得如此彻底。如今长江北岸从江夏到庐江,尽插汉旗。江东的水寨对面,是关羽在皖城重修的战船,是张辽在合肥加固的城墙。

“公瑾,该用药了。”夫人小乔端药进来,眼眶红着。

周瑜没接药碗,只是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这一生……终究,没能为主公拿下荆襄……”

又一阵剧烈的咳嗽。

血溅在锦被上,像雪地里落下的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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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五年正月,柴桑水寨白幡如雪。

周瑜的灵堂设在最大的楼船上,江风卷着纸钱飘向江心。江东文武齐聚,程普、黄盖、韩当这些老将站在最前,一个个眼睛通红。指甲掐进掌心;凌统咬着牙,肩膀微微颤抖。

孙权一身缟素,跪在灵前烧纸。火盆里的火焰映着他年轻的脸,那张脸上有悲痛,但更深的地方,有一种更沉重的东西。

“公瑾……”他烧完最后一叠纸钱,声音沙哑,“你放心去。江东……有孤在。”

他站起身,转身面对众人。江风吹动他孝服的下摆,猎猎作响。

“即日起——”孙权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以鲁肃为都督,总领江东军事,承公瑾之志,卫我江东!”

鲁肃出列。

这个素来以宽厚着称的文士,此刻腰背挺得笔直。他走到灵前,对着周瑜的牌位三叩首,然后起身,对孙权,也对所有人拱手:

“肃,必竭股肱之力,继都督遗志,保江东基业!”

声音沉稳,但握着笏板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程普和黄盖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将军们没说话,但那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们信服周瑜的雄烈,但对鲁肃的“联刘固江”,始终心存疑虑。

尤其是在刘备已经全据江北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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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北岸的吊唁使者到了。

正使邓芝,副使顾雍。船队在柴桑码头靠岸时,鲁肃亲自迎接。双方依礼寒暄,邓芝代表刘备致悼词,文辞恳切,备极哀荣。礼物装了整整五船,有北方的貂皮、西域的玉石、蜀中的锦绣。

祭礼完毕,鲁肃在都督府设宴。

酒过三巡,屏退左右。厅内只剩四人:鲁肃、诸葛瑾(东吴长史),以及邓芝、顾雍。

烛火摇曳,映着四人神情各异的脸色。

“子敬兄节哀。”顾雍举杯,“公瑾都督英年早逝,天下同悲。”

鲁肃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时,轻轻叹了口气:“公瑾在时,常言‘孙刘联盟,共抗国贼’。如今曹孟德退守河北,刘王坐拥中原……这联盟,不知在王上心中,分量几何?”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刘备现在这么强,还要这个联盟吗?

邓芝微笑:“王上常言:‘人无信不立,国无信不兴。’昔日盟约,既为共抗国贼,亦为匡扶汉室。今曹操虽退,汉室未兴,王上之心,仍在北而不在南。”

话说得漂亮,但鲁肃听出了弦外之音:刘备的主要方向仍是曹操,暂时不会南侵——但只是“暂时”。

“如此,是我多虑了。”鲁肃颔首,话锋却一转,“然则,王上今秋处决吕子明,江东将士颇有物议。敢问使者,此乃王上之意,还是……”

“依法行事而已。”邓芝从容道,“吕蒙刺驾,证据确凿。王上仁厚,囚禁年余,已是宽宥。如今四海初定,律法当彰。此举非独对江东,实为昭示天下:王法森严,不容僭越。”

话说得滴水不漏。鲁肃知道问不出更多了。

这时,顾雍忽然开口,语气像是闲聊:“说来,雍近日翻阅古籍,又想起一桩旧闻,或许……能解江东一时之困。”

鲁肃抬眼:“哦?”

“昔年雍游学吴会,与会稽海商结交。彼等常言,自章安东出,乘黑潮,航行月余,可见一巨岛。”顾雍缓缓道,“其地方圆千里,气候温润,稻可再熟。岛上土人断发纹身,以渔猎为生。更有樟脑、金沙之利……古称‘夷州’。”

厅内静了一瞬。

鲁肃眼神微动:“足下之意是……”

“雍无意。”顾雍微笑,“只是闲谈罢了。然则,若此岛属实,得之可为粮仓,可练水师,可拓疆土。纵不取,亦可为商路中转,获利匪浅。”

邓芝适时接话:“王上亦曾闻此岛。尝言:‘若吴侯有意拓海,此或为天赐之地。孙刘既盟,当共享寰宇之利。’”

话说到这里,再明白不过。

鲁肃沉默了。他手指轻轻敲着案几,良久,举杯:“多谢使者告知。此事……肃当禀明吴侯。”

宴席散后,鲁肃独自站在江边。

春夜的江风还有些冷,对岸的灯火星星点点——那是皖城,关羽的防区。更远处,巢湖的方向,隐隐传来操练的鼓角声。

“夷州……”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

他知道刘备的意思。给江东指一条路,一条向东的路,一条远离荆州、远离长江主航道、远离刘备核心利益的路。

这是阳谋。

你接,就要把大量人力物力投向茫茫大海,胜负未知。你不接,就得在刘备日益强大的压力下,困守江东一隅。

鲁肃望着漆黑的海面,忽然想起周瑜最后的呓语:“若不可西图北进……或可……向海……”

原来,公瑾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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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建业。

孙权听着鲁肃的汇报,手指在地图上游移——从长江口,到章安,再向东,是一片空白,只有顾雍描述的“夷州”两个字,被朱笔标在那里。

“贺齐。”孙权忽然开口。

“臣在。”会稽太守贺齐出列。

“若命你筹备跨海探岛,需多少船只、多少粮秣、多少时日?”

贺齐沉吟片刻:“大船三十艘,士卒三千,粮秣供半年之需。若寻得熟识海路之向导,秋后便可成行。”

“若岛上果有土人抵抗?”

“臣在会稽多年,平山越,讨海贼,善处蛮夷。”贺齐声音沉稳,“若其地广人稀,可先筑寨屯田,缓图之。”

孙权点点头,又看向张昭等文臣:“诸卿以为如何?”

张昭皱眉:“跨海远征,耗费巨大。且夷州虚实未知,若空耗钱粮,恐伤国本。不如固守江东,修明内政……”

“固守?”孙权打断他,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如何固守?刘备水师已在巢湖练了两年!关羽在皖城有战船三百艘!张辽在合肥日日操演攻城!”

他站起来,走到殿窗前,指着北方:“曹操退到河北,那是刘备要头疼的事。而我们眼前,就是长江,江北每一座城,都驻着刘备的兵!”

殿内鸦雀无声。

“公瑾在时,欲西进北图,那是时势使然。”孙权转身,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如今时势变了。刘备已成大患,隔江相望,其势日盛。我江东若困守一隅,今日他处决吕蒙,明日就能陈兵江上!”

他走回地图前,盯着那片东海:“夷州若得,进可拓疆练兵,退可为海外退步。且此举合刘备之意,能换来几年喘息之机——这喘息之机,就是江东的未来。”

鲁肃深吸一口气,出列拱手:“臣附议。且顾元叹(顾雍)乃蔡伯喈高足,其言当有依据。臣愿亲赴会稽,协助贺太守筹备。”

孙权看着这位新都督,缓缓点头。

“好。”他回到主位,声音沉凝,“即日起:贺齐总领探岛事宜,鲁肃协调各方,广募海商工匠,在章安、永宁修造海船,囤积粮草。对外——仍称刘备为盟友,遣使修好,贺其新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江东从今日起,要眼睛向东看。大海那边,或许才是我们的活路。”

众臣躬身:“谨遵吴侯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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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回洛阳时,已是初夏。

廖湛正在讲武堂的沙盘室,带着学员推演黄河渡口攻防。徐庶送来密报,他展开看了,微微一笑。

“顾元叹和邓伯苗做得好。”

徐庶凑近低声:“如此,江东之力便引向东了?”

“至少三五年内,他们没心思西顾荆州了。”廖湛将密报在蜡烛上点燃,看着纸灰飘落,“至于夷州……那岛确实存在。孙权若真能取之,也是华夏疆土拓展,非坏事。”

“王上那边?”

“王上会说:‘善。’”廖湛看向窗外,那里有学员在练习弓马,喊杀声朝气蓬勃,“我们赢得了时间。讲武堂的学员要三年才能成材,屯田的粮仓要五年才能满盈,黄河的防线要十年才能固若金汤……”

他转身,手指在沙盘上划过黄河,指向北岸:

“而曹操,也在等他的十年。”

沙盘上,代表曹军的小旗插在邺城、晋阳、蓟县。代表刘备军的红旗则插满了黄河以南,又有一支小小的红旗,正从玉门关向西移动——那是吕布和马超的西征军。

而在长江入海口以东,一片代表海洋的蓝色区域边缘,被轻轻插上了一面吴军的绿旗。

旗还很远,很小。

但毕竟,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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