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像是淬了剧毒的针,从二婶那张因缺氧而扭曲的嘴里吐出来,精准地,扎进了陆野最深的记忆里。
他扼住二婶脖颈的手,骤然收紧。
那力道,让二婶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眼球因为窒息而向外凸起。
但陆野此刻的全部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个恶毒的女人身上。
他转过头,那双刚刚恢复了神采的幽深黑眸,化作了两口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锁定了地上那个断了双腿,仍在苟延残喘的王莽。
“你怎么会知道玄龙佩?”
他的声线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狠戾。
王莽浑身一颤。
他从那句问话里,听出了确认。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他。
真的是那个本该死在雪谷里,被挫骨扬灰的帝国战神,镇北元帅,陆野。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王莽的理智。
他不是怕陆野的武功。
他怕的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曾是帝国的骄傲,是北境所有异族的噩梦,更是他们这些京城禁军心中,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们曾经以与他同朝为荣。
也曾经,在他倒台后,奉命追杀所有与他有关的残党。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男人一旦归来,将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血腥风暴。
“我……我……”王莽的牙齿在疯狂地打颤,他想撒谎,想狡辩,可是在那双洞悉一切的注视下,他所有的谎言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绝望之下,一个荒谬的念头,蹿上了他的心头。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对着陆野,用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喊出了那个他曾经无比敬畏,此刻却能要他命的称谓。
“元帅!”
“元帅饶命啊!”
轰!
这两个字,比刚才那道天雷,更具爆炸性。
它在死寂的院子里炸开,让所有人的大脑,都陷入了一片空白。
元帅?
什么元帅?
一直被陆野单手提在空中的二婶,因为陆野瞬间的失神而脱手,摔在地上。
她顾不上疼痛,只是张大了嘴,呆滞地看着陆野,又看看王莽。
她不懂“元帅”是什么。
但她看得懂王莽脸上那种见了鬼一样的,彻底崩溃的恐惧。
躲在墙角的二叔,更是抖得快要散架。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招惹到了一个比县令,比天王老子还要大的,不得了的人物。
苏源和苏月也愣住了。
苏源的小脑袋瓜里,努力地思考着这个词的含义。
元帅……是比将军还大的官吗?
阿野哥,是个大官?
整个院子里,只有陆野,在听到这个称谓的瞬间,身形剧烈地一震。
他抱着苏宁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元帅。
多么熟悉,又多么讽刺的两个字。
一年前,这个名号,代表着无上的荣耀,和十万镇北军的绝对忠诚。
一年后,它却成了一个禁忌,一个代表着“叛国”与“不详”的烙印。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那些被尘封的,血淋淋的记忆,像是挣脱了枷锁的恶鬼,咆哮着,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雪谷。
漫天的大雪。
兄弟们临死前不甘的怒吼。
还有那封盖着父帅印章的,引他进入绝路的伪造军令。
以及……那块不翼而飞,最后却成了指证他通敌铁证的,玄龙佩。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所有的情绪,无论是担忧,是后怕,还是迷茫,都已褪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属于神明的漠然,和属于恶鬼的仇恨。
他不再是阿野。
在这一刻,他只是,从地狱归来的,镇北元帅,陆野。
“你说的对。”
他开口,对着地上那个已经彻底失神的王莽。
“我就是陆野。”
他承认了。
如此轻易,如此平静。
王莽的瞳孔,因为这句承认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下一秒,陆野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王莽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脖子一凉。
他低头。
看见一把普普通通的铁剑,穿透了他的咽喉。
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风声。
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流出。
他最后的生机,也随之流逝。
陆野缓缓抽出铁剑,任由王莽的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具尸体一眼。
他抱着苏宁,转过身,走向了院子角落里,那两个已经吓得屎尿齐流的“亲人”。
二叔和二婶,在接触到他视线的瞬间,疯狂地磕起头来。
“别杀我,别杀我!”
“阿野……不……元帅大人,我们错了,我们不是人,我们是畜生,求您饶了我们吧!”
二婶一边扇着自己的耳光,一边哭喊着求饶。
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半分贪婪和嫉妒,只剩下最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
陆野停在了他们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丑态百出的东西。
他想起了苏宁手上的伤。
想起了爷爷胸口的塌陷。
想起了奶奶脸上的泪痕。
想起了弟妹被当成人质时,那绝望的哭喊。
杀意,在胸中翻腾。
但他怀里的重量,和他鼻息间那抹熟悉的,属于少女的淡淡馨香,却让他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保留了最后一丝清明。
他知道,苏宁不会希望,看到他在这里,大开杀戒。
尤其是,对这两个,名义上的“亲人”。
“死?”
陆野的薄唇,轻轻吐出一个字。
“太便宜你们了。”
他转头,看向苏源。
“苏源,去,把村长和族老们都叫来。”
苏源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点头,迈开小短腿,飞快地跑出了院子。
陆野不再理会那两个瘫软如泥的家伙。
他抱着苏宁,一步一步,走回了那间他住了许久的柴房。
他将她,轻轻地,放在那张他亲手铺就的,柔软的干草床上。
他脱下自己那件已经破烂不堪,满是血污的外衣,仔细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走出了柴房。
院子里,火光依旧。
尸体,也依旧躺在地上。
陆野走到那口深不见底的,被天雷劈出的大坑旁,站定。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
一双属于战神的手。
一双,也曾笨拙地,为她烧火做饭,为她提水洗衣的手。
记忆的洪流,再也无法抑制。
他是陆野。
帝国最年轻的元帅,镇北王陆家的独子。
一年前,他奉旨北上,平定蛮族叛乱。
大胜之后,却接到一封来自京城的,盖着父帅私印的密信,让他率领一万亲兵,前往雪谷,接应一批秘密粮草。
结果,他在雪谷等来的,不是粮草。
是十万敌军的围剿,和来自背后,最亲信的副将,刺入他心脏的一刀。
他带着不甘和仇恨,坠下万丈悬崖。
他本该死了。
可他醒了过来。
在一个陌生的,破旧的柴房里。
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所有仇恨,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敌意。
然后,一个少女,端着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走进了他的世界。
她叫他“阿野”。
她给了他一个家。
他开始学着做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野兽。
他喜欢看她为了几文钱,而眉开眼笑的样子。
喜欢她一边骂他“赔钱货”,一边却把碗里最大的一块肉,夹给他的样子。
喜欢她站在海边,在沙滩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下“苏宁”两个字时,那认真的样子。
那段日子,是他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温暖。
他甚至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做她的“阿野”。
可是现在,他记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记起来了。
他背负着血海深仇。
背负着家族被污蔑的冤屈。
更背负着,那十万镇北军兄弟,惨死雪谷的,不甘的亡魂。
他必须回去。
回到那个吃人的京城。
去复仇。
去拿回属于陆家的一切。
可是……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那间安静的柴房。
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火光。
那里,有他此生,唯一的温暖。
江山。
血仇。
与她。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高大的身躯,在这冲天的火光和遍地的尸骸中,第一次,显得如此孤单,如此挣扎。
他恢复了战神的记忆,却也想起了,自己对她的欺骗。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被她捡回来的傻子阿野。
他是陆野。
一个注定要踏上尸山血海的,复仇者。
这条路,他能带着她,一起走吗?
他有资格,将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女人,拉进自己那片黑暗血腥的世界里吗?
陆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石雕。
而此时,院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
村长和族老们,带着半个村子的村民,举着火把,赶到了。
当他们看清院子里这地狱般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