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密令。
这四个字,像是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熄了废墟之上那点刚刚燃起的旖旎。
尖利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宁静,带着不容抗拒的催促,将所有人从那片刻的恍惚中狠狠拽回现实。
信使风尘仆仆,满脸焦急,手中的令牌举得高高,仿佛那上面承载着万钧之重。
立刻回京。
陆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刚刚才找回他的光,怎么能再次离开。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个小小的,温软的身体,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
他不能带她去京城,那是个比黑风寨凶险百倍的龙潭虎穴,是真正的修罗场。
可是一想到要再次和她分开,哪怕只是暂时,一股暴戾的抗拒就从心底翻涌上来。
两难的境地,让这位在战场上从未有过片刻迟疑的元帅,第一次感到了撕裂般的为难。
苏宁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那张沾着灰尘的小脸上,没有惊慌,没有不舍,只有一片令人心惊的冷静。
她推开陆野,站直了身体,独自一人,迎向了那道代表着皇权与催促的命令。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一个刚刚经历家破人亡的乡下少女,她想做什么?
县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一个想不开,说出什么冲撞的话来。
信使也皱起了眉,显然不觉得和一个村姑有什么好说的。
“元帅伤势未愈,需休养三日。”
苏宁开口了,她的嗓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废墟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三天后,我们一起上路。”
死寂。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信使的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个乡下女人,在替镇北元帅做决定?还在跟他这个传达圣命的信使讨价还价?
县令更是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苏宁会如此平静,又如此大胆地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们?一起上路?
她也要去京城?
“胡闹!”信使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军情紧急,岂是你能耽搁的,元帅的伤势,自有军医处理,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他急得跳脚,京城那位已经快把整个兵部都掀了,天天催着他们找人,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能再耽搁三天。
更何况,还要带上一个累赘。
苏宁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她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元帅,回了京城是能上阵杀敌,还是能稳定军心?”
她的话,一针见血。
“你……”信使被噎得满脸通红,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陆野此刻的状态,确实算不上好,虽然他站得笔直,可那苍白的脸色和身上隐隐散发出的疲惫,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就在气氛僵持到冰点时,陆野动了。
他上前一步,走到苏宁身边,伸出手,牢牢地握住了她那只还有些冰凉的小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转向信使,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冷意。
“就按我夫人说的办。”
他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上。
夫人。
这两个字,比“镇北元帅”那四个字还要有分量。
它像一个无形的烙印,当着所有人的面,烙在了苏宁的身上,也宣告了他不容动摇的态度。
信使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可以随意呵斥的村姑,而是这位煞神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
县令在一旁看着,心中翻江倒海,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陆元帅,什么血海深仇,什么家国天下,恐怕都比不上他身边这个小女人的一个念头。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接下来的三天,卧牛村上演了堪称奇迹的一幕。
陆野直接动用了县衙的官印,以“剿匪有功,嘉奖乡民”的名义,调集了附近几个县城里最好的工匠和最上乘的木料石材。
一时间,通往卧牛村的路上,车马不绝。
原本的废墟被迅速清理干净,在原来的地基上,一座崭新的,比之前气派了十倍不止的青砖大瓦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不仅有宽敞的正房和东西厢房,还有一个独立的,带地窖的大作坊,甚至连院墙都用青石砌得又高又厚。
村民们看着这一切,像是活在梦里。
他们这才真正理解到,权势,是何等可怕的东西。
苏宁则利用这三天时间,处理着离开前的一切事宜。
她将新盖好的作坊和家里的田产,连同百味酱的改良配方,一股脑地全部托付给了爷爷和信得过的王屠户。
“爷爷,这作坊以后就交给您和王叔打理,我不在家,您就是主心骨。”
苏爷爷看着眼前这个即将远行的孙女,老泪纵横,嘴里却说着:“放心去,家里有我。”
苏宁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钱袋,还有一个小瓷瓶,塞到爷爷手里。
“这里是一千两银子,您收着,用作周转,这瓶药粉,是我新配的,无色无味,毒性很烈,万一再有不长眼的人上门,就洒在茶水里。您记住,咱们家现在,不能再心软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寒意。
这次的教训,太深刻了。
临走的前一夜,陆野将苏宁单独叫到了院子里。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递给了正在指挥下人安放家具的苏爷爷。
那令牌通体漆黑,不知是何种材质,入手极沉,正面只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陆”字,背面则是繁复的凶兽图腾。
“爷爷。”陆野的声音很沉稳,“有此令牌,方圆百里,无人敢犯。”
苏爷爷的手一抖,差点没接住。
他虽然不识字,却也感受得到这枚令牌上那股慑人的气势,这绝不是寻常之物。
这是陆野的帅令。
见令如见帅。
他这是将整个镇北军的威严,都留给了这个小小的农家,作为保护伞。
苏宁在一旁看着,心里一暖,这个男人,心思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细腻。
安顿好了一切,苏宁又找到了正在灯下刻苦读书的弟弟苏源。
苏源这几天经历了巨大的变故,整个人都沉默了不少,但读书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用功。
“姐姐。”看到苏宁进来,他放下书卷。
“好好读书。”苏宁摸了摸他的头,“将来去京城考状元,考上了,就来找姐姐,姐姐在京城,等你。”
“嗯!”苏源重重地点头,他的眼睛里,有泪光,更有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要变强,强到能保护家人。
一切准备就绪。
出发前的那个清晨,天还没亮,陆野却将苏宁拉到了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
夜色未尽,晨星寥落。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封皮已经有些泛黄的册子,塞到了苏宁的手里。
册子的纸张很柔软,带着一种特殊的质感。
苏宁借着微光看去,封面上没有字。
“这是我陆家代代相传的内功心法。”
陆野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响起,低沉而郑重。
“它不能让你一夜之间成为绝世高手,但持之以恒地修炼,能强身健体,让你反应更快,气力更足。”
他顿了顿,黑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他凝视着她,补充了一句。
“关键时刻,能救命。”
苏宁的心脏,因为他这句话,猛地跳动了一下。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他继续说道。
“从今天起,我亲自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