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苏宁却像是没听见。
她的全部心神,都牢牢地,被阿野的背影攫住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姿态?
明明还是那个高大的,沉默的身影。
可是在这一刻,苏宁分明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
仿佛那面墙上挂着的,不是一把落了灰的破铁剑。
而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
是他身体里,被生生抽走的那根脊梁骨。
苏宁的心脏,没来由地一抽。
她想起了昨天下午,在林间小路上,他那一记石破天惊的拳头。
想起了他挡在她身前时,那宽阔而又让人安心的后背。
这个男人,他救了她的命。
他救了她全家的希望。
她给了他一个名字,给了他一碗粥,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柴房。
可她,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世界。
因为他的世界,是一片空白。
而现在,这片空白里,似乎第一次,出现了一道裂缝。
一道因为这把剑而出现的裂缝。
“客官?”伙计看苏宁不说话,只是盯着那个傻大个,有些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
他觉得这家人真是奇怪。
买布料的时候那么豪气,现在却对着一个破烂挂件发呆。
苏宁回过神。
她没有理会伙计,而是迈步,走到了阿野的身边。
“你喜欢这个?”她轻声问。
阿野没有回答。
他甚至没有转头看她。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那把剑上。
苏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把剑,真的很普通。
黑色的剑鞘,黑色的剑柄,没有任何雕花和纹饰,就是最简单的形制。
因为是装饰品,剑刃想必也是没开锋的。
放在兵器铺里,恐怕都属于最廉价的那一档。
可就是这么一把剑,却让阿野失了神。
苏宁沉默了片刻。
她转头,看向那个一脸不耐的伙计。
“这个,怎么卖?”
伙计愣住了。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苏宁一番,又看了看那个对着墙壁发呆的阿野,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卖?”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客官,您没开玩笑吧?这就是个挂墙上的铁疙瘩,图个好看的,您买这个干嘛?”
“我问你,怎么卖。”苏宁的声音,冷了下来。
她不喜欢这个伙计的眼神。
那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伙计被她这一下噎得不轻,脸上的假笑也收敛了几分。
他眼珠子转了转,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这家人虽然穿得破,但出手阔绰。
刚才买布料,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这小娘子的意思,是非要这个铁疙瘩不可了。
既然如此……
“咳。”伙计清了清嗓子,伸出了五根手指,“客官,您要是真喜欢,这个数。”
“五十文?”苏宁问。
“什么五十文!”伙计的音量瞬间拔高,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是五百文,这可是百炼精铁打造的,挂在这儿镇店的宝贝!”
他这话一出,连旁边正在看布料的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五百文?
买这么个破铁疙瘩?
抢钱也不是这么抢的!
苏宁的爷爷奶奶也听到了,连忙走过来。
“宁丫头,这……这一个铁片子,要五百文?太贵了,咱不要!”奶奶拉着苏宁的袖子,急得直摇头。
五百文,都够他们一家人,吃好几个月的饱饭了。
苏宁却笑了。
她看着那个一脸“我吃定你了”的伙计,缓缓地,从怀里又摸出了一小块碎银子。
比刚才那一块,还要大上一些。
“啪。”
她把银子,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现在,它是我的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布庄。
那清脆的响声,和那银子晃眼的光,让伙计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银子,眼睛都直了。
这块碎银,少说也有一两。
一两银子,能换一千文铜钱。
买他这个成本最多不过几十文的铁疙瘩,还绰绰有余。
周围的客人,也都看傻了。
天啊!
这是哪家的富户?
拿一两银子,就为了买个墙上的破挂件?
伙计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刚才的得意和算计,在这一锭银子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知。
他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宁不再看他。
她走到墙边,踮起脚,亲手将那把铁剑,取了下来。
剑身入手,比她想象的,还要沉上几分。
她捧着剑,走回到阿野面前。
“给你的。”
她把剑,递了过去。
阿野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从墙壁上,缓缓移开,落在了眼前的剑上。
然后,他伸出了手。
他的动作,很慢。
慢到苏宁能看清,他每一根手指的颤抖。
那不是害怕的颤抖。
而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极度激动下的,本能反应。
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就在他握住剑柄的那一刹那。
一切,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阿野,是一块沉默的,没有生命的石头。
那么此刻,这块石头,活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而又锋锐的气息,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他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有些佝偻的,茫然的站姿,瞬间变得笔挺如松。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骤然点燃。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苏宁身后的,有点呆傻的阿野。
他是一个战士。
一个与剑融为一体的,天生的战士。
剑,就是他的手臂。
剑,就是他的呼吸。
剑,就是他的灵魂。
布庄里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让人皮肤刺痛的杀气。
那个刚才还嚣张无比的伙计,此刻脸色惨白,双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在地上。
爷爷奶奶吓得连连后退,惊恐地看着这个他们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的“傻大个”。
苏源和苏月两个孩子,更是直接吓得躲到了奶奶的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害怕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可怕的“阿野哥哥”。
苏宁站在他的面前,感受得最为真切。
她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是一柄出了鞘的,绝世凶兵!
那股凌厉的剑意,几乎要将她的皮肤割裂。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镇北侯府……陆……
那行残缺的信息,再一次,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捡回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阿野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反应。
他只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贪婪的,迷恋的姿态,抚摸着手中的铁剑。
他的手指,划过剑鞘,划过剑柄,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肌肤。
许久。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苏宁。
那双燃烧着幽冷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了她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
一个沙哑的,干涩的,仿佛许久没有使用过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剑。”
……
回村的路上,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爷爷奶奶抱着两个受惊的孩子,走得飞快,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远远跟在后面的苏宁和阿野,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阿野走在苏宁的身后。
他没有再说话,又恢复了那副沉默的样子。
只是,他不再是两手空空。
他的左手,死死地握着那把黑色的铁剑。
剑身斜斜地背在身后,他就那么握着,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那把剑,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苏宁的心,乱极了。
她时不时地,会用眼角的余光,去瞟一眼身后的阿野。
他的气质,真的不一样了。
虽然他还是面无表情,但那挺直的脊背,那沉稳的步伐,那握着剑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种掌控一切的姿态……
都让他和之前那个傻大个,判若两人。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
晚饭的时候,气氛依旧诡异。
爷爷奶奶不停地给苏宁使眼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着角落里抱着剑吃饭的阿野,又把话咽了回去。
吃完饭,苏宁正准备收拾碗筷。
阿野却站了起来。
他抱着那把剑,默默地,走到了院子里。
苏宁心里一紧,连忙跟了出去,站在柴房的屋檐下,紧张地看着他。
夜色如水。
月光洒在小小的院落里,给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阿野就站在院子中央。
他缓缓地,抽出了那把剑。
“锵——”
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是一把没有开锋的,钝剑。
在月光下,反射着暗淡的,毫无杀气的光。
阿野握着剑,就那么站着。
他没有动。
像一尊雕塑。
苏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就在她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站下去的时候。
他动了。
他挥剑了。
没有招式。
没有章法。
就是最简单的,劈,砍,刺,撩。
一个又一个,简单到极致的动作。
可是,苏宁却看得,浑身发冷。
因为,他每一剑挥出,都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凛冽的杀气。
那不是演练。
那是杀人!
他每一次劈砍,每一次突刺,目标都精准地,对准了人体最脆弱的要害。
咽喉,心脏,眉心……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空洞的,没有表情的样子。
可他的动作,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仿佛他的身体,他的肌肉,他的骨骼,都还记得,该如何最高效地,去终结一个生命。
风,吹过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
一片枯黄的叶子,悠悠地,从枝头飘落。
正好,飘向阿野的身前。
阿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手腕一抖,手中的钝剑,看似随意地,向上撩起。
剑锋,与那片落叶,交错而过。
没有声音。
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片叶子,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状,继续悠悠地,向下飘落。
苏宁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然而,就在那片叶子,即将落地的瞬间。
一阵微风,吹过。
那片完整的叶子,突然间,从中间,无声无息地,分成了两半。
切口平滑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