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
是一种会灼烧理智的火。
刘贵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就像是着了火一样,干得发疼。
十五两。
那可是一十五两银子。
买下苏家那一大片山地。
虽然村里人都说那是不祥之地,可地就是地啊,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只要地契在手,那就是他刘家的产业。
就算那地再贫瘠,石头再多,那也是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地,现在只要十五两。
这个念头,像一只小虫子,在他心头疯狂地啃噬,让他浑身都燥热起来。
他看着苏宁那张带着血丝,写满了“绝望”和“决绝”的脸,心脏砰砰狂跳。
他信了。
他信苏宁是真的被逼到了绝路,要破罐子破摔了。
人群开始骚动。
有几个脑子活络的村民,眼神也开始闪烁,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但他们都没有刘贵这么强烈的冲动。
因为这流言,就是他婆娘——苏家二婶,一手煽动起来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流言有多么虚假,又有多么真实。
虚假的是那些鬼神之说。
真实的是,苏宁现在确实被逼得寸步难行。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苏宁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刮过。
“怎么?没人敢要吗?”
“刚才不都说得头头是道吗?说那地不祥,说我苏宁会倒霉!”
“现在我把这‘倒霉’半价卖出去,你们倒是不敢接了?”
她的声音,凄厉而讽刺。
二婶被她这副豁出去的架势,弄得心里也有些发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
刘贵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
“宁丫头,”他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说的是……真的?”
苏宁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苏宁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十五两现银,谁拿来,地契就是谁的!”
刘贵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好,我要了!”
这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哗——”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刘贵疯了吧?真敢买啊?”
“我的天,那可是凶地啊!”
“十五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就为了块破山地?”
二婶也急了,一把抓住刘贵的胳膊。
“你疯了,你哪来那么多钱,再说了,那地……”
“你个婆娘懂个屁!”刘贵一把甩开她的手,眼睛都红了,“这是天大的便宜,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压低声音,在二婶耳边飞快地说:“什么不祥之地,不都是你瞎编的吗?咱们自己心里没数?这地买下来,转手卖二十两,都有人要!”
二婶愣住了。
是啊。
那些流言,不都是她为了挤兑苏宁,添油加醋编出来的吗?
她看着丈夫那双因为贪婪而发亮的眼睛,自己的心,也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
“可是……咱们家哪有十五两银子?”
“你那几两体己钱,还有我攒的,先凑凑,不够的,去找你娘家兄弟借,就说急用,快去!”刘贵催促道,生怕苏宁反悔。
二婶被他说得也动了心,一咬牙,转身就往娘家方向跑去。
刘贵则守在苏宁家门口,像一头护食的狼,警惕地盯着周围同样蠢蠢欲动的村民,生怕这块肥肉被别人抢了去。
苏宁看着这一幕,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的讥诮。
鱼儿,上钩了。
……
半个时辰后。
二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刘贵一把抢过来,当着苏宁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一大串铜钱,用红绳穿着。
“宁丫头,你点点。”刘贵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苏宁的爷爷奶奶站在屋檐下,看着这一幕,心疼得直哆嗦。
“宁宁,不能卖啊!”奶奶哭着说,“那是你花大价钱买的地啊!”
“是啊,丫头,别犯傻!”爷爷也急得跺脚。
苏宁没有理会他们。
她蹲下身,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地,将那些碎银和铜钱,一一清点。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带着无尽的留恋和不舍。
刘贵和二婶的心,都跟着她的手指,一起一伏。
终于。
“少了三百文。”苏宁抬起头,声音沙哑。
“这……这就去凑!”刘贵二话不说,转身就冲进隔壁自己家,叮叮当当一阵翻找,最后拿着一把零散的铜钱又跑了出来。
“够了,这回肯定够了!”
苏宁再次清点了一遍,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站起身,转身回屋。
片刻后,她拿着一张泛黄的地契,走了出来。
她的手指,在那张地契上摩挲了许久,脸上满是痛苦和挣扎。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将地契塞到了刘贵的手里。
“给你!”
“从此以后,那片山,那块石碑,都跟我苏宁,再无半点关系!”
说完,她弯腰抱起地上的钱,看也不看周围的人,转身,“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门外,是刘贵和二婶欣喜若狂的笑声。
“哈哈哈,到手了,到手了!”刘贵拿着那张地契,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翻来覆去地看。
二婶也凑过来,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老天爷开眼啊,真是天上掉馅饼!”
周围的村民,看着他们夫妻俩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羡慕,有嫉妒,也有人觉得他们是失心疯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场闹剧,似乎是以苏宁的惨败,和二婶一家的狂胜,落下了帷幕。
……
院门内。
世界一片清静。
爷爷奶奶唉声叹气,苏源和苏月两个孩子,也感受到了这压抑的气氛,不安地看着苏宁。
苏宁将那堆钱放在桌上,发出“哗啦”一声响。
“宁宁,你……你这是何苦啊!”奶奶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奶奶,别哭。”苏宁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心里有数。”
她转头看向爷爷,“爷爷,你信我吗?”
苏爷爷看着孙女那双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和痛苦,他愣了半晌,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信!”
“好。”苏宁笑了。
她将钱分出一部分,塞到爷爷手里,“这些钱,您拿着,去镇上,买头驴回来,再买些最好的米面油盐。”
然后,她又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的阿野。
“阿野,跟我走。”
她拿起剩下的钱,背上自己的小背篓,推开院门,就往外走。
阿野拿起他的剑,一言不发地跟上。
刚出门,就看到二婶和刘贵正被一群村民围着,炫耀着手里的地契。
看到苏宁出来,二婶还故意扬了扬下巴,阴阳怪气地说:“哟,宁丫头,这是要去哪儿啊?可别想不开,往那后山跑啊,现在那可是我们家的地了!”
苏宁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她径直走到村口,找到了正准备去镇上送货的王屠户的牛车。
“王大叔,去镇上,捎我们一程。”
“好嘞!”
苏宁和阿野,坐上了牛车。
牛车慢悠悠地,驶出了卧牛村。
二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蔑地“呸”了一口。
“丧家之犬!”
……
县衙。
威严的石狮子,高悬的“明镜高悬”牌匾。
门口的衙役,拄着水火棍,一脸肃杀。
牛车在县衙不远处停下。
苏宁跳下车,给了王屠户几文钱,然后,径直朝着那面巨大的鸣冤鼓走去。
“咚!”
“咚!”
“咚!”
沉闷而响亮的鼓声,划破了县城的宁静。
衙役们立刻警惕起来,围了过来。
“何人击鼓!”
苏宁放下鼓槌,撩起裙摆,重重地跪了下去。
“民女苏宁,有冤要诉!”
很快,县衙大堂的门被打开。
穿着官袍的县令,一脸不耐地坐上了公堂。
“堂下何人,有何冤屈,速速报来!”
苏宁抬起头,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声音凄楚无比。
“回禀青天大老爷,民女要状告我二叔刘贵,欺诈乡邻,谋夺家产!”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县令也来了兴趣。“哦?他如何欺诈于你?”
苏宁从怀里掏出那包钱,高高举起。
“大老爷,事情是这样的,民女前些时日,花三十两白银,在村里买下一片荒山,谁知开荒之时,竟挖出一块刻满鬼画符的石碑,村中流言四起,皆言此地为不祥之地!”
“我二叔刘贵,与我二婶,明知民女胆小,竟变本加厉,散布谣言,说此地会招来厄运,害了全村!”
“民女一个弱女子,爹娘皆不在身边,被他们如此恐吓,心中惶恐不安,生怕那不祥之物会给我家带来灾祸,一时糊涂,竟被他们逼迫,以十五两的低价,将此地卖给了他!”
她一边说,一边哭,情真意切,闻者伤心。
“大老爷,民女现在想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他们的圈套,他们就是想用这下作的手段,骗走民女的土地!”
县令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你想让他把地还给你?”
“不!”苏宁猛地摇头,哭得更凶了。
“民女不要那块地了,那块地挖出了不祥之物,民女现在想起来都害怕,民女今日状告他们,不是为了要回土地!”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民女是怕啊,民女怕这桩交易沾染了晦气,怕那块凶地的厄运会跟着这十五两银子,缠上我们家,民女恳请大老爷做主,为我们这场交易做个见证,证明我苏宁,已经和那块不祥之地,再无瓜葛!”
“这十五两银子,民女情愿上交官府,或者还给他,只求大老爷下一纸文书,断了这桩孽缘,让民女求个心安啊!”
苏宁的话,让整个公堂,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县令都听懵了。
他审过无数案子,抢地的,抢钱的,抢人的,什么都有。
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上赶着告官,不要地,甚至连钱都不要,只为了证明自己“倒霉”的。
这案子,怎么审?
他一拍惊堂木。“来人,传原告二叔,刘贵!”
……
刘贵被带到公堂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他正揣着地契,在酒馆里跟人吹牛,就被衙役给锁了过来。
当他听完苏宁的“控诉”后,他气得差点当场昏过去。
“冤枉啊,大老爷,这地是她自己要卖的,是她求着我买的,全村人都可以作证!”刘贵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你胡说!”苏宁哭着反驳,“若不是你用流言蜚语逼我,我怎会卖掉祖产!”
“你……”
“好了!”县令头都大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
这就是一桩乡下亲戚之间,因为一块“不祥之地”而起的糊涂案。
一个非要卖。
一个非要买。
现在卖的人后悔了,却不是后悔卖了地,而是后悔跟这地扯上了关系。
他看向苏宁。“本官问你,交易之时,你可情愿?”
苏宁抽泣着,点了点头。“……情愿。”
“地契可曾亲手交予他?”
“……交了。”
“银货两讫,童叟无欺。”县令下了断语,“此乃正当交易,至于那不祥之说的,皆是乡野愚夫的无稽之谈,本官在此判决,地契归刘贵所有,钱款归你苏宁所有,此事已了,再无瓜葛!”
“退堂!”
县令懒得再理会这等小事,说完便起身走了。
“大老爷,大老爷!”苏宁还想再喊,却被衙役拦住。
刘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爬起来,得意地看了一眼“欲哭无泪”的苏宁,宝贝似的将地契揣进怀里,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苏宁也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擦了擦眼泪,拿着那包钱,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县衙。
一走出大门,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
苏宁脸上的悲伤和惶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她赢了。
官府判决,金口玉言。
从此,那块“不祥之地”,在官方文书上,就彻底姓刘了。
而她,不仅拿回了十五两银子,还白得了一个“被欺压的可怜孤女”的名声。
二婶一家,正为他们占了天大的便宜而沾沾自喜。
他们却不知道,苏宁交给他们的那张地契,在去县衙之前,就已经被动了手脚。
她以原地契遗失为由,重新补办了一张。
只不过,这张新地契上所圈定的土地范围,在衙门画师“不经意”的笔误之下,恰好将山坡上那块灵气最足,被系统标记为“区域b”的两亩肥地,给精准地刨了出去。
那两亩地,如今,正安安静静地,挂在另一张无人知晓的地契上。
而那张地契的主人,写的是“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