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宁的话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锭在柜台上闪闪发光的十两银子,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安阳郡主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当众如此折辱。
她想发作,想掀了这间铺子,想让眼前这个乡下女人立刻跪地求饶。
可她不能。
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那一双双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视线,是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所有的尊贵和体面都撕得粉碎。
她如果在这里撒泼,只会让自己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强烈的羞愤,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苏宁没有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普通客人。
她对着后面的伙计吩咐道:“给这位郡主包一瓶起来。”
伙计机灵地收了银子,快速用油纸包好一瓶海皇酱,又从钱箱里找了九两碎银,连同酱料一起,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郡主,您拿好。”
这个动作,是压垮安阳郡主最后一根神经的稻草。
她死死地盯着那瓶酱和那堆碎银,胸口剧烈起伏,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一把将那瓶酱狠狠地扫落在地。
“啪!”
陶制的瓶子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酱汁四溅开来,那股霸道的鲜香,混合着狼狈,扑面而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给本郡主立规矩!”
安阳郡主终于失控了,尖锐的叫声刺破了东市大街的热闹。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
林峰脸色一变,立刻挡在苏宁身前,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苏宁却只是平静地看着满地的狼藉,然后抬起头,看向状若疯狂的安阳郡主。
“郡主不想买,可以不买。”
“砸了我的东西,照价赔偿就是。”
她的话语里没有一丝火气,却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冰冷。
“赔?本郡主砸了你的东西,是你的福气,来人!”安阳郡主厉声尖叫,“给我把这家黑店砸了!”
她身后的家丁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这里是天子脚下,东市大街,当众打砸店铺,这罪名可不小。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冷漠而威严的嗓音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我看谁敢。”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陆野一身玄色常服,缓步走来,他没有带任何亲卫,只是一个人。
可他走过来的时候,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煞气,让整条街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他没有看安阳郡主,径直走到苏宁身边,垂下眼帘,检视她有没有受到惊吓。
“我来晚了。”他低声说。
苏宁摇了摇头。
陆野这才转过身,正对上安阳郡主那张因为嫉妒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的视线没有半分温度。
“安阳。”
他只叫了她的封号,连名带姓都省了。
“镇北侯府的门,你再敢踏进一步,我便打断你的腿。”
“我的人,我的店,你再敢动一根毫毛,我要的是你的命。”
这不是威胁。
这是陈述一个事实。
安阳郡主被他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眸子盯着,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想起了关于这个男人的种种传说,那些关于他在战场上如何虐杀敌将的血腥故事。
她怕了。
发自骨子里的恐惧,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滚。”
陆野吐出最后一个字。
安阳郡主如蒙大赦,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在丫鬟的搀扶下,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爬上了马车。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陆野弯下腰,伸手想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苏宁却拉住了他。
“别动,会划伤手。”
她叫来店里的伙计,利落地收拾了残局。
然后她转头,对着依旧围观的人群朗声道:“今日小店初开,多谢各位捧场,酱料有限,每人限购一瓶,明日请早。”
人群这才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不到半个时辰,今日准备的所有海皇酱,竟然销售一空。
海珍阁,一炮而红。
傍晚,送走最后一波客人,苏宁关上店门,只觉得身心俱疲。
陆野默默地递过来一杯温水。
苏宁接过,喝了一口,才缓过劲来。
“今天这梁子,算是结下了。”苏宁靠在椅子上,轻轻揉着眉心,安阳郡主背后是皇后,是太子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
“无妨。”陆野在她身边坐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的话永远这么简单,却也永远这么让人安心。
苏宁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你今天回来得倒快。”
“不放心你。”陆野答得理所当然。
两人正说着话,林峰神色凝重地从后院快步走了进来。
“元帅,夫人。”他躬身行礼,“宫里来人了。”
苏宁的心猛地一沉。
这么快。
一名身穿内侍官服的小太监,正站在侯府的正厅里,脸上带着程式化的谦恭笑容。
他见到陆野,立刻躬身行礼,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奴婢见过元帅,陛下召元帅即刻入宫,于御书房觐见。”
“知道了。”陆野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转身看向苏宁,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乱发。
“等我回来。”
他的动作自然而亲昵,完全没有避讳那个还在场的内侍。
内侍的眼皮跳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通往皇宫的路上,陆野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他的脑海里,却在飞速地运转。
皇帝在这个时候召见他,目的无非几个。
一是私矿之事,丞相倒台,但私矿牵连甚广,皇帝需要一个交代,也需要借此敲打朝中其他蠢蠢欲动的人。
二是安阳郡主之事,那女人受了辱,必定是回宫里找皇后哭诉了,皇帝召见他,有为侄女出头的意思,但更多的,恐怕还是试探。
试探他陆野,在脱离了战场之后,是否还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狼。
试探他,对那个叫苏宁的女人,到底上心到了何种地步。
一个有了软肋的战神,才是一个能让君王安心的臣子。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陆野走下马车,熟悉的朱墙黄瓦,压得人喘不过气。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年过半百的大炎皇帝,正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案之后,批阅着奏折,他没有抬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陆野的到来。
“臣,陆野,参见陛下。”
陆野单膝跪地,行了君臣之礼。
良久,皇帝才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那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
“平身吧。”
“谢陛下。”
陆野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不卑不亢。
皇帝打量着他,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战神,几年不见,身上的杀伐之气内敛了许多,却多了一股沉渊峙岳般的厚重。
这让他很不舒服。
“陆野啊。”皇帝缓缓开口,“你这次回京,给朕惹出的乱子,可不小啊。”
陆野面无波澜。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哼。”皇帝冷哼一声,将一本奏折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陆野捡起,打开。
是御史弹劾他擅闯丞相私矿,纵兵行凶的折子。
“丞相是罪有应得。”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你,目无王法,带着亲兵在京畿之地大动干戈,朕若不罚你,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臣甘愿受罚。”陆野答道。
“罚?”皇帝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朕要是真想罚你,现在就不会是在这御书房里跟你说话了。”
他话锋一转。
“你失踪的这一年,北境的蛮子又开始不安分了,你手下那几个总兵,没你在,都是一群废物,朕,需要你。”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敲打之后,便是安抚,帝王心术,不过如此。
“臣愿为陛下分忧,为大炎戍边。”陆野沉声应道。
“好!”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朕就知道,你是我大炎的忠臣良将。”
他站起身,踱步到陆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君臣相得的亲近模样。
“你受了委屈,朕都看在眼里,朕的镇北元帅,不能没有一个相匹配的元帅夫人。”
来了。
陆野的心沉了下去。
皇帝继续说道:“安阳那丫头,虽然骄纵了些,但她是朕的亲侄女,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朕已经和皇后商议过了,择日便下旨,将安阳郡主指婚于你,做你的正妻。也算是朕,对你的一点补偿。”
他顿了顿,仿佛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
“至于你从乡下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朕听闻她也算聪慧,还会些生意经。你若喜欢,便收入房中,做个侧室吧。也算是一份恩典了。”
整座御书房,安静得落针可闻。
皇帝含笑看着陆野,等着他的叩头谢恩,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一个乡下丫头,能入镇北侯府的门做妾,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而他陆野,也能借此与皇家联姻,地位更加稳固。
这是双赢。
没有任何一个臣子,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然而,陆野却久久没有动作。
皇帝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怎么?”他问道,“你,不满意?”
陆野终于抬起了头。
他直视着眼前的九五之尊,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畏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
“陛下。”
他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臣,已有妻室。”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朕说了,那个乡下女子,可为侧室。”
“在臣的心里。”陆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镇北侯府,永远只有一位女主人,她的名字,叫苏宁。”
他微微躬身,再一次清晰地重复。
“臣此生,唯她一人,请陛下,收回成命。”
空气,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皇帝死死地盯着陆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个臣子,竟然敢当面拒绝他的指婚,拒绝他身为皇帝的恩典。
这是抗旨!
这是在打他这个天子的脸。
“陆野!”
皇帝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他指着陆野的鼻子,浑身都在发抖。
“你好大的胆子!”